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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格(三)

  45、河网血脉

  在西马拉雅之东,太平洋以西,中华广袤大陆,之所以形成一个以中原为中心的中华大帝国,数千年一系贯串,合而分,分而复合,在世界历史上也成为一个罕有的集国家与文化为稳定的统一共同体,除了其大陆山系的基本地理条件之外,在其内部,则由于有一网状河流水系,犹如血脉,而将广大陆地连结为一体。这就是:在中华腹地,北有黄河水系,南有长江水系;江河之间,是淮河和汉水,而将江、河两系连为一系。中华文化及国家最初就是在这一河、江体系中组织建立起来的。以后,逐渐扩展,极南展于岭南珠江水系,极北展于辽河黑龙江水系;旁及于西北、西南诸水。

  国家是一个无形的组织体系,如何组织?首要的便是要借助有形的交通连结。在古代社会,分为陆交与水交两系。陆交稳固、可靠,而局限在于:一者难以克服山势河川之天然阻隔,二者难以大规模组织运输。

  与此相比,水路交通运输就要优越得多。平时,可以便捷地将全国各地的粮物转输京都,而有效地支撑国家的力量集结于京师,成为足以控制全国的组织力量;战时,可以大规模地转输粮草物资,做军队的后勤保障。灾荒年间,又可调拨粮食救灾。

  就此而言,现代人已十分陌生了的一个词,“漕运”,在传统社会,却的确为国家的命脉所系,那日夜不息流淌着的江河,正犹如植物的导管、动物的血管,是维系生命机体的网络,须臾不可缺失。

  46、山以隔,水以通

  山以隔,水以通。山以立,水以行。隔而后通,立而后行。这便是中国传统文化一向依为基准的治道。

  山为依傍,为屏障,无山不立。水为血脉,无水不活。山不转水转。山一定不能转,山转则根基动摇,失去国家借以立基的依凭和意识借以立身的常道,世道必乱。魏晋南北朝,三百年间为乱世,从意识层面看,乱就乱在失去了统一人心的常理常道。人心乱,社会失去统一的价值理想,世道必乱。五代乱世,及宋的软弱无力,从地形的角度看,根源只在后晋石敬塘将北中国燕云十六州献给契丹,使得中原失去一向依为屏障的北部东西一线山势防线,无险可守,无山可恃,而让对方抓住中原卧虎的顶花皮,从根本上陷于被动。

  既有依山建都立国成功的例子:都在长安,而依陕西盆地周遭四面全包围山系为依凭;都在洛阳,依北西南三面半包围山系为依凭;都在北京,依北西两面山系、东面瀚海半包围桶状地形为依凭。这样的地形,站得住地步,立脚稳固。是山给人提供的条件。

  但是,若得长治久安,尚须身在基地,而伸长臂撒巨网于天下,将天下网入掌握之中。否则,居高而不能临下,依山而不能临水,则此高、此山,便适成自绝之地,坐待枯竭,亡运必不可免。以战阵为比,马谡当年失街亭就是这样败亡的。再以四川为例:因为巨山所包围,四川具有上好的独立的品格,而却不能伸巨掌于山外,掌握天下,结果便反被陕西、河南、北京轮番所掌握。天下一乱,四川便率先独立,不与外事;天下一平,四川又乖乖回到统一的怀抱,每次不超过三五十年。而且常常是屈身自缚以降,少有顽强不屈象个样子的抵抗(也有例外,如抗击蒙元)。

  四川从来不曾有过天下之志,只成为中原败亡以后的逃地。与此相反,陕西、河南、北京、南京,甚至包括一隅之地的山西,则从来都蓄有天下之志,窥伺、觊觎着天下的动静,以图得逞于一时,执天下之牛耳,而天下也就果然依次由他们轮番来掌握。有什么样条件,方立什么样志向。这除了这些地方的山形地貌可资倚恃之外,当隔则隔,当屏则屏;此外必不可少的还有,是要具备陆路、水路的交通条件,出入吐纳,全然不滞。陆路出兵,水路漕运,粮草兵马并行,势不可挡。尤其在太平时期,国家机器日常运转,水路更具有大动脉的意义,成为维持长治久安的基础条件。

  于是,在中国历史上,有两项工程便成为事关国家命脉的工程,历来被放在头等大事的位置,历代续修不辍:一项是修筑长城,一项是修挖水道。

  修长城,旨在完形山势,以备国防。修水道,旨在完形水系,以备通转,组织地方,统一全国。都是在延伸自然,完备自然,使自然与人事完全协调、契合为一。

  这样,在人与自然的协调运转中,二者事实上也就失去了其根本的分界,人事也就是自然,自然也就是人事,自然获具浓重的人文的意义,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看上去都像是人;而人文反过来也获具自然的意义,或战或守或温或酷,对外对内,就都不是人自己一己之主观心思,而却是替天行道,代天立德,是根本不容反驳的。

  结果,巍巍高山,山接长城,那高高耸立、永不颓圯的,根本就是顶天立地的道义,是善;滔滔江河,河连渠沟,那长流不息、永不倦怠的,就成为人世社会的组织法,而将诸广袤自然地域中众多人群组织为一体,共集于善的理想旗帜之下,共拒危险,协调生存。

  47、守土者必将受到通海者的侵入

  中国实在太大了,其面积差一点与全欧洲的面积相同。就此而言,传统社会所信奉的格言并没有错:天朝物阜,不假外求。只要将中国内部流畅贯通,协调组织起来,也就足可建为乐园。再贪求扩张海外,反而成为负累,可能引动本土成祸。所以中国从来以守土为重,而不认为瀛海之外,还能有什么样好地方值得去拓展;如果有的话,也只能是一些一臂国、无肠国等(《山海经》)奇怪的地方,完全不值得人向往。不是没有这个技术,而是没有这个需求,因没有需求,当然不会去发展这个技术。劲儿有得是,使劲儿就使在华土,全力营造这一方土地,成为中华文华的根本宗旨。

  这样的文化信念,使得中国人在潜意识中确立了亲水更重土、重河不重海的意识。一方面,在很早的时候,就在广大的国土上营造出一个成熟均一的社会,造出富丽绵密的人文文化,而遥遥领先于世界;在世界历史的发展中,中国成功地领先迈进第一步,创造出以农业生产为本体的辉煌农业文明。

  对观欧亚大陆的那一端,古希腊的辉煌文明,则以贸易和殖民地为特征,而这两项却又以海上霸权为前提。有关情况,英人罗素在他的《西方哲学史》第一卷第一章中曾这样予以描述:“在迈锡尼时代的后期及结束之后,有些入侵者定居下来变成了农耕者;而另有些入侵者则继续推进,首先是进入希腊群岛和小亚细亚,然后进入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他们在这些地方建产了城市,靠海上贸易为生。希腊人最初便是在这些海上城市里作出了对于文明的崭新的贡献;雅典的霸权是后来才发现的,而当它出现的时候,也同样地是和海权结合在一起的。”为什么大海对希腊如此重要呢?罗素接着说:“希腊大陆是多山地区,而且大部分是荒瘠不毛的。但是它有许多肥沃的山谷,通海便利,而彼此间方便的陆地交通则为群山所阻隔。在这些山谷里,小小的各自分立的区域社会就成长起来,它们都以农业为生,通常环绕着一个靠近海的城市。在这种情况下,很自然的,任何区域社会的人口只要是增长太大而国内资源不敷时,在陆地上无法谋生的人就会去从事航海。大陆的城邦就建立了殖民地,而且往往是比本国更容易谋生得多的地方。因此在最早的历史时期,小亚细亚、西西里和意大利的希腊人都要比大陆上的希腊人富有得多。”

  这样,以静守土地为根本的中国文化,在迟早总有一天遭遇以追求海上霸权为根本的西方文化时,受到入侵并付出代价,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近代西方,一秉其文化祖根,古希腊通商、贸易、殖民的古老伟统,而处心积虑地发展他们的航海技术,一俟具备了坚船利炮,可远洋航行的条件时,便毫不犹豫地去寻找新大陆,而将他们世代以来以大海为牧场的天然爱好及优势,发挥到淋漓尽致,将船队和舰队开到遥远的他邦,去找贵金属,去拓展殖民地,去强占货物的市场,以他邦文化的被踏在脚下为代价,强有力地支持了欧洲本土的资本原始积累,继而实现了由传统社会向近代资本社会的转型。在此一过程中,中国这一向来为西方所仰慕的文明道德之邦,也无情地成为他们的远征的目标,被视为蛮邦。当此之时,西方人大炮的轰鸣成为最美的乐章,而中国传统的丝竹之音反倒像是病人的呻吟。申诉是没有用的,并不存在一个世界法庭。只有改弦更张,去奋斗,去竞争,一如当年春秋战国诸雄拼最大的努力竞争于中华本土那样,只不过竞技场是由陆上转到了海上。

  48、蜀中为秦川的后院

  竞争,那么争什么呢?简单说,在传统中国,争的只是陆上霸权。霸权就是生存权,或曰优势生存权。若欲争而胜之,必得具有优势的实力。而实力的概念,在当时来说,其实主要包括两项内容:一是粮食,一是组织调运的能力。哪家的粮草丰足,组织调运高效,哪家的实力就强大。都是做大陆上的文章。

  显然,这两项,哪一项都直接牵涉到“水”的问题。根本说来,实在无非是“水”的调运问题。水既是农业命脉,粮食生产之基;同时又是粮物调运的最有效的通道。

  以水灌田,以获取丰收,是为水利。其起源甚早,可说从传说中的夏禹治水就开始了。至春秋战国,列国争雄,耕战并兴,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而修水利,引水灌田,也就成为一项国政。其中最著名的工程,有秦昭王时蜀郡守李冰在蜀中所建都江堰为代表的一系列水利工程。都江堰工程,其设计之合理,施用之有效,及经得起历史之考验,至今仍在起作用,可谓世界水利史上一个奇迹,没有哪个古代水利工程可与它相比。这证明了,在陆上营安的中国文化,能达到怎样神工鬼斧的神奇境地。都江堰成,使岷江分流为二,既减轻了外江(岷江)下游的洪水压力,不致发生涝灾;又通过内江将江水引向成都平原东北的干旱区,进行有效农田灌溉;同时,复有利于航运通漕。一堰成,而四川“天府之国”的地位从此奠定。

  当时蜀郡属秦国的版图,可称为是秦国的后院。蜀郡的富庶,成为秦国繁荣崛起的最有力的后方基地。虽然山东六国也争相效尤,纷纷兴修水利,著名的如魏国西门豹引漳河水溉邺,而与秦国有如此一个天府后院相比,其优劣差距,一下子大拉开。这是导致秦国在竞争中最终获胜的一个至为要紧的基础,历来为后世研究者所忽略,我于此特予点明。

  试想,四川盆地,既为巨山所包围,陆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进不去;水路,有三峡之险为阻隔,欲溯江入蜀,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山东六国根本沾不了它的边,予它以哪怕些微的打扰。而蜀地也就静悄悄安安稳稳,成为秦国后方生产供应基地。要命的是,山东六国与蜀地不沾边,蜀中与秦中却天然相连,虽有高山分隔,却有褒斜道一道贯通,粮食物资,可源源不绝从蜀中运往关中,任是天兵,也难扰动此山中粮道。则,秦国之最后得胜,难道还有什么疑问?难道不是天造地设、早在开战之前即已注定的历史结局?

  更何况,关中本土,八百里秦川本亦富庶之地,把住东方关门,努力生产,其安稳不受打扰,亦如蜀中。秦中水网丰富,渭河、泾河等等,号称有所谓“八水绕长安”。加以适当的水利工程,引水溉田,通航转运,更如虎添翼,无与匹敌!

  49、郑国渠

  天助其成!正当其时,一项宏大的工程,不可思议却由秦国的敌国提出、且予以助建,这就是郑国渠。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秦国日益崛起,山东六国无不为之忧虑,其中紧邻秦国的韩国,就更是惶惶恐惧,日思夜想得一妙策,以求退敌安邦。这就想出一个计策,真是“妙策”啊!千古之下,想起来都让人忍不住要发笑:在韩桓惠王的主持下,集韩国君臣集体之智慧,想到一策,他们认为,秦国既存虎狼之心,又与韩国毗邻,不保哪一天杀出关来,韩国首当其冲受到祸害。秦国既安静不下来,最爱“兴事”,那么何不就找点子事让它做去,一以吸引其兴趣和注意力,同时疲劳其过剩的精力(“疲敌”),这样它就无暇东顾,而韩国亦以此得安,岂非天赐妙策?

  但是,究竟想什么事去让秦国做呢?想来想去,最后这就想到水利上来,既有利可图,足以引起秦国的兴趣,又工程浩大,足可有效牵制秦国的力量。

  于是,桓惠王派了水利专家郑国先生即刻往秦,诱以利惠,说服秦王。

  秦王还真的被郑国说动,即令郑国也就不要走了,留下来主持其事,兴建一条水渠,西引泾水,东入洛河,渠长三百里,预计费时十年建成,可溉田四百万亩。

  中途,秦王发觉了这原是韩国施的一计,一则以怒,差点要杀郑国;一则以喜,听了郑国的辩解:“始臣为间,渠成亦秦国之利也。”而原谅了郑国,让他继续主持这件事,卒致完工。“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因命曰郑国渠。”(《史记河渠书》)

  韩国投肉退狼之计,换得一时苟安,最终把秦国推向更加强盛的地位。可谓掘土成路,路以畀人,坑以自陷,为古今一切既愚蠢又懦弱的当政者一幅绝妙画像,真是好看煞人!

  而秦人得水之利,水溉关中,沃田富秦,卒并天下。后秦朝以水德自命,称黄河为“德水”。虽曰推源自五行之说,从内心讲,又何尝不内含着一段对水的真诚感谢呢!

  50、邗沟接通江淮

  但立国之道,光有丰足的粮食还不够,还需要能有效、及时地予以调运。而最有效的手段就莫过于水道调运,这就是——漕。《史记河渠书》注:水运为漕,陆运为转。

  漕运在中国有着很古老的历史。起初仅仅是利用自然水道,以后随着社会的发展,自然水道不够用,于是而有人工水道的开凿,称为沟、渠,宋元以后通称为运河或漕河。

  中国第一条人工漕河,是春秋时吴王夫差所开邗沟。《左传哀九年》:“秋,吴城邗沟,通江淮。”注:“于邗江筑城穿沟,东北通射阳湖,西北至末口入淮。通粮道也。”故道自今扬州南,引江水北过高邮县西,折东北入射阳湖,又西北至淮安北入淮河。邗沟又有邗江、邗溟沟、渠水、中渎水诸称,唐时改称漕河、官河或合渎渠。

  为什么称合渎渠呢?因为长江、淮河为中国“四渎”之二,邗沟将江淮二渎沟通为一,是为合渎。

  这一合意义重大。它一下子将长江下游所在吴楚诸地,与淮河流域的安徽、河南(淮河发源于河南桐柏山)联为一体,将触角伸向中原地区,成为吴楚与中原联系的纽带。

  当时,夫差开此运河,其意本就在欲扩张北方,争霸中原。事实表明,他的决策是有效的。吴国北上,先在艾陵(今山东泰安)打败齐国。继而转入河南,在黄池(今河南封丘西南)大会诸侯,硬是从晋国手中夺得霸主地位,可谓气势如虹——该说是气势如洪,就同连结江淮的邗江水一样。造成这一局面,当然是基于当时吴国的综合国力所致,这其中,邗江的开通使偏居东南一隅的吴国,一下子可得畅达中原,有这样一条黄金水道做为硬件支持,无论如何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

  只可惜,夫差顾头不顾尾,孤胆北上,却被身后的越国抄了老家,攻破吴都(今苏州),夫差回救不及,吴国灭亡,夫差被杀。吴国的霸主梦昙花一谢,让伍子胥在冥冥中看了现世报。而通向霸座的邗沟适成为一个陷阱,诚老子所谓“福兮祸之所伏”。

  人死国灭,但邗江水却滚滚未息,成为后来者南来北往的通衢。越国灭吴之后,继承当年吴国一意北上的余绪,猛志不减,循当年吴王故道,再次北进,争霸中原,大会诸侯于徐州(今山东滕县),成为秦秋后期中国最后一位霸主。邗江水道,又一次发挥了其决战致胜的关键作用。

  以后,历朝都十分重视这条水道,续修改建,历代不绝。东汉建安初,广陵太守陈登鉴于邗江交通南北的巨大作用,而主持改凿新道,自今高邮北直达淮安,成为一条更近捷的运道。隋朝大业间,炀帝更发十万丁夫,予以深掘。此后江淮之间,由扬州直达淮安,也便成为一条固定不改的运道。现在,一般称扬州至长江边瓜州这一段为邗江,而由扬州北达淮安的一段则称为里运河。

  51、鸿沟接通黄淮

  邗沟之后,继开大的运河,当数战国间魏国所开鸿沟。故道自今河南荥阳北,引黄河水,向东流经今中牟县北,再东经开封北,南折至淮阳东南入颍水。联结宋郑陈蔡曹卫诸国,沟通济、濮、汴、睢、颍、涡、汝、泗、菏诸水,并与淮河相通,而形成黄淮平原上一密集的水道交通网,对当时及后来全国的经济文化交往,发挥巨大的作用。(顺便说一下,对当年项羽、刘邦之间的楚汉战争也有相当影响,楚汉双方曾一度隔鸿沟而望,以此划界。)

  52、秦始皇持渭为纲,一网打尽天下

  邗沟之开,沟通江淮。鸿沟之开,接通黄淮。至此,中国腹地三大水系黄河、淮河、长江,而达全面贯通。黄河流域中原地区,与长江流域楚越地区,往昔崇山峻岭的阻隔,已然被打破,而连作一气。接下来秦帝国的大统一,实在已成必然之势,无可阻挡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在秦始皇统一中国,表面上轰轰烈烈的战场相搏的背后,少有人想到其实那汩汩不息的流水,与中起了垫底的基础作用,于是而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而有了虎狼秦军之如狼似虎,耀武扬威,席卷天下,而有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大帝国的诞生。回溯历史,当年夫差的开邗沟,魏惠王的开鸿沟,实正为居于秦山之中、渭水之滨的秦王嬴政的大作为,预作铺垫。他们打通江淮黄,联成一网,而秦始皇依渭为纲,纲举目张,只待持纲向东用力那么一抛,便一网将天下网住,兜入自己囊中。随后,天下财富遂由江入淮,由淮入黄,由黄入渭,最后沿渭水达咸阳,而全归始皇帝一人之掌握中矣。

  53、江、淮、黄势难越过秦山、倒灌关中

  反观山东六国江南吴越,江淮黄连作一气,密网恢恢,何以未得吃掉不过黄河一支流之渭河,反而是小小渭河倒执了黄、淮、海之牛耳了呢?要讲明这个道理,那就不能只讲到水,回过头来要讲山,要归因于陕西盆地特有的山形地貌了。在那里,莽莽秦岭,一山挡道,六国莫开。非六国不努用事也,实人力有限,难与天争胜耳。六国有孟尝、平原、春申、信陵四君子之人望,有苏秦一流人物之谋,有孙膑、吴起、廉颇之武,齐心合力,“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函谷关)而攻秦”,然而,却仍然无法与凭险而守、以逸待劳一以当十的秦人相对抗。“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遁逃,西不敢进”。结果是“秦无亡矢遣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贾谊《过秦论上》),只有坐待灭亡了。

  在这一惊天动地的历史进程中,秦人可谓将山水之妙,运用发挥到了极致。山以隔,水以通。隔则必彻底阻断之,无飞鸟片羽越过;通则必完全透贯之,畅达无碍,水陆并进,水以粮草,陆以战车,浩荡东进,天下弹指而定。“行到水穷处”(王维诗)。人随水进,秦始皇的漕船甚至北进至塞外的北河——今内蒙乌加河。由此观之,出渭河进黄河,入淮入江,东进南下,那就更是如履平地了。

  然而若是欲将这个进程倒过来:由江入淮,由淮入黄,由黄入渭,这样子去攻秦,就完全不可逆,劳而无功。有秦山之阻,江、淮、黄水势再猛,无由倒灌关中啊!

  54、灵渠将珠江水系与长江水系联作一体

  六国统一,只有南越尚在化外。于是秦始皇更开灵渠,而将珠江水系与长江水系贯通,连作一体。从此,南岭的阻隔亦被打破,岭南地区,南极于海,全然纳入帝国的版图。

  如此,黄河,长江,珠江,三大水系如三条巨龙,横卧于中华南北,自西而东铺开,由南到北相接,共同结成一巨网,从而勾勒出中华内陆疆域的基本轮廓,决定了后来中国之为中国的基本面貌——“自然天命”,深长而思之,岂不是自然而必然、有迹可循的吗?

  灵渠,在今广西兴安县境内,其实只有33公理,是很短了,为一个名叫史禄的人,遵秦始皇之令所主持修建。这33公理长的一段小小水道,其作用却是关键性的:沟通湘江、漓江二水,湘江北通于长江,漓江南接桂江,再入珠江之主干西江而入广东,成为后世中国南北交通的要道。因为重要,不可替代,后来历代沿用不辍,屡有疏浚改建:唐代筑斗门十八座,宋增为三十六座,清改为三十二座。斗门实为现代船闸的初型,在世界航运史上,它也是最早的。其工作原理是:顺次启闭,增高水位,使船只升越高地,平稳过渡,与航行通流无异。在古代社会,这是一了不起的发明。而证明了,中华文化轻海重河,总是集中力量用功于陆上,只是要在陆上营造自己的理想王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至于海及海之外,存而不论可也,除非是为了去寻找神仙。国家的性格决定了其国民的性格:内凝而非外扩,全然为一蜂巢状。

  55、以海为河:今日的天下

  这样的内敛性而非向外扩张的性格,有其优劣两面。从好的一面说,倚山临水,负阴抱阳,国则团圆相守,融融于山水之间,四海水内皆兄弟也,君明臣忠父慈子孝,谦谦有礼,和睦相处,自给自足,天伦成乐,诚地上乐园,天国不与易也。从不好的一面讲,一则强大的内敛性,必造成人与人之间极强的接触密度,谁也躲不开谁(无论人还是自然地域),为求睦谊,常成仇雠,窝里团斗,越拧越紧,狠酷残忍,实无可免。诸王相争,必致一王取胜,其余除灭尽净,方始建立新的最高权威,在最高权威下确立新秩序,恶斗暂时平息。再则,内敛愈紧,外备必松,而近代中国遭海外列强之无情侵凌,付出惨重代价,也便顺水行舟、入洋而覆,成为不免之劫。随着现代科技的诞生,全球渐融通为一体,瀚海绝地,已变通衢,向来的以海为界,反成海为门户,以海为津梁。在此等情形之下,划海为墙,自守家门,于家中独自营安营乐,早成陶潜一梦。当然,悲观是毋须的,中国文化博大丰沃,最具韧力,稍作调整,将传统“天下”的概念扩而大之,推广至全球,以海为河,航通五洲,必会有一番新作为。那时,以天宇为山,以四洋为水,信奉的仍然是倚山临水,负阴抱阳;仍然是居高临下,抽倚天之长剑,发天宇之浩歌,独占鳌头,傲视全球。百年之间,殆有望也。

  56、渭黄一线系中华

  翻开中国地图,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先秦两千多年上古不论,从秦以下迄于宋金,构成中国传统社会之主体的近一千五百年中古历史,是在渭河——黄河由西向东一线主轴上展开的。长安、洛阳、开封,逐次东移,正画出这历史展开过程的规迹。在这个意义上说,渭、黄一线,犹如一条腰带,拦腰系住中国的腰部(犹之一捆柴禾),中国社会由此而被组织起来,成为一个统一的共同体。

  什么叫组织?以抽象的意义讲,那就是:由一个社会的核心权威,将一系列统一的生活的规矩贯彻到全社会去并予以连续一贯的监督,而使蕴含在群体中那巨大的盲目的力量从无序进到有序,依照既定规则释放运转。于是,人群变为社会,而避免了可能有的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的发生,使群体的存在及延续成为可能。

  但是,这是理论上的。在实践中,具体的组织形式却不是唯一的,东西方合起来说,约有三种:一种是分级的组织形式,一种是均一的组织形式。前者即中国先秦曾经通用的分封制、西方古代社会的贵族制。后者即中国秦汉以后通行的所谓郡县制,一种一元化的行政均一制,中央集权制。此外就是古希腊、罗马曾行过的民主共和制。共和制与贵族等级制,其内在力学结构,其实是一致的,可划归同一个大范畴。

  社会的成立,有待于人群的群体力量与社会的中心控制力量,达成总的平衡,哪一边也不能过弱或过强,否则一边萎靡必致倾覆。而欲达成此种平衡,在上的控制力量可通过两种途径对在下的人群力量施以控制,打一个比方说就是:一只手欲把许多马铃薯提起来,一种方式是,用一个大袋子尽装入袋,然后拎袋于手中;还有另一种方式是,用多个小袋将马铃薯予以分装,然后将这多个小袋一并捏在手中拎起。

  第一种方式便是中央集权制,第二种方式是贵族等级制。从发展的眼光看,后一种方式是有利的,因为其内在结构是一种分权制,权力多元化,俟贵族消解之后,分权制保留下来,就顺手演变为民主共和制。没有分权就没有民主。而第一种方式却是最能产生效率,中央控制核心既担负着控制全社会的任务,则力量必至为强大,可短时间内调动全社会的力量,做成一件或几件大事。尤其像发生战争,应对强大外敌时,更显其优势。反过来说,其所承担的风险也就相应地大:一旦失手,袋落地上,满袋皆散,国家也便从上到下全面解体。就如一艘大船,若内部分隔为诸小舱,某一小舱发生漏水,不至全船倾覆;反之,若全船就一大舱,则必致整船沉没,片板不存。中国历史上每一次改朝换代,都引致社会的全面瓦解、混乱,就是例子。中国人最早发明了“水密舱”的造船技术,却未将之推广至政治技术中,实在太可惜。说中央集权制最能产生效率,这效率也是两种,正效率和负效率,全看皇上这个人他是一正数还是负数来决定了。如此,把许多朝代加起来总算账的话,正负抵消,结果就不乐观了。

  究竟选择哪种组织形式,中国到春秋战国时,正走到历史选择的十字路口。事前诸子百家的争鸣辩论,及事后秦始皇帝的统一六国,表明,历史最终选择了中央集权制。之所以出现这种历史后果,原因肯定极为复杂,几本书也说不完;而水道的通畅,作为至关重要一个硬件因素,无疑起了最重要的作用。

  由于水道通畅,各地方区域最终失去其独立的品格(完全不同于希腊的山间);所有地方区域互相滚动,而正犹如水一样,最后达成一种均一状态,哪一边也不高出一点或低下一点。于是,最后的结果必然是,造出一个强大的中央权力核心,将此均一的社会一网罩住,组织为一个统一体了事。这便是秦帝国的诞生。

  后世对残暴秦王朝指骂不绝,但历史肯定了秦王朝的选择,沿着它的路一口气走下去,再不回头。而历代王朝,无论其怎么优秀,总也就不可避免地天生带有几分残暴,坏的王朝就更不用说了。这不是人的问题。试想,如此一个泱泱大帝国,将如此广大地域广大人群的力量集中起来,凝缩至一个小小的中央核心之中,那力量该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力量!对于个人来说,稍微蹭上一下,不死亦伤,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为了保全整体的需要,历史当然从来都是目不旁顾,一路向前开去,不会左躲右闪,顾及到路边的蚂蚁和青草,滚滚辗踏下去,伤一些,死一些,全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即使如此,那产生于人群之中、却高悬于人群之上的权威,即所谓“国家”,依然战战兢兢,犹如置身累卵之上,时刻有不能自保的恐惧;而不得不一再持续不断消解下面的力量,强化自身的力量,——用传统固有术语说叫:“强干弱枝”。

  力量——在传统社会首屈一指第一力量便是粮食。所以农业很重要,被称为立国之本。紧接着便是粮食的转运。没有粮食的转运,等于没有粮食。

  大量的粮食生产,以安民生。大量的粮食转运,以维持中央核心权威的强大力量,犹之四体向脑部供血那样。

  结果,水利灌溉与水道漕运二事,也便一承既往,并且愈来愈成为传统社会的最根本的政务,而关乎国运的兴衰与王朝的存亡。

  以此而论,渭、黄一线,横穿中国正当腰,无论水利还是水害言,都为中央王朝乃至全中国的命脉所在。那位在长安——渭水那一端的中国国家的脑袋,说就系在渭、黄一线这条裤腰带上,还有什么奇怪吗?

  57、汉初波平水静

  汉初,战乱刚过,社会残破,民生凋敝。于是,高祖、吕后、文帝、景帝四朝,一本无为而治、与民休息的国策,尽量少作为。君民之间,真有点“相忘于江湖”的味道。对于传统社会来讲,这可说是难得的黄金时代了。而“文景之治”,也就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治道。

  然而,这种相安无事的社会格局注定不能长久维持,成为永局。从内部讲,社会力量在逐步恢复成长,集聚于社会的某些局部,渐成势力,构成对一元中央核心权威的挑战。为此,文景期间,以削藩之策予以回应,希图弱化诸侯王的独立势力。冲突遂起。文帝时有淮南王谋反事,景帝时更酿出吴、楚、胶西、胶东、济南、淄川、赵等七封国的大规模联合军事叛乱,中央朝廷不得不正规地发动一场战争,方始予以平定。

  在外部,来自西部及北部漫长边防线上的国防压力日益吃紧,时刻有爆发战争的危险。游牧为生的匈奴人,趁秦汉之际中原战乱的间隙,发展强大起来,占地既广漠浩瀚,行动复迅捷无常,压在华北、西北数千里长的国境线上,构成对汉王朝的致命威胁。高祖时,乘国内战争的余威,曾望一征而定,不料反被包围于平城,几乎全军覆没。(如果那样的话,恐怕在中国文化最终定型之前,西晋间的“五胡十六国”的大祸乱将提前五百年发生于华土,中国社会及文化将成为什么样子,还很难说。)此后,汉廷对于匈奴,不得不奉行苟安的“和亲”政策,千方百计,温软笼络,暂缓时光,以为后图。吕后时,匈奴主下国书,竟秽语提出要陪睡这位丧夫独宿的寡妇太后,无礼之极!但吕太后还是忍下,以免妄开边衅,生不测之险。

  于内于外,问题都在积累,而有待于国家力量的积累成势,然后一总解决。这时,渭、黄一线黄金水道,承负着不太大的漕运任务。《史记留侯世家》曰:“天下初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平准书》又说:“漕转山东粟,以给中都官,岁不过数十万石。”可以说,在这期间中央朝廷的费用,的确是十分简素的了。

  如此经过七十多年的休养生息,国家真的富强起来,那情景,《史记》《汉书》并载,《汉书食货志》记:“至武帝,七十年间,国家亡事。非遇水旱,则民人给家足。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财。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

  58、武帝激流勇进

  适逢其会,正当此时,冒出个雄心勃勃的汉武帝接任,惊天动地的大作为,遂铺天盖地一起卷来。大整肃(于地方),大开边(于边防),大兴建(宫室),大修仙(个人),总之,一切都是大的。

  这样,河渭水道,国家漕运的大动脉,也就越发显得至关重要。以往,由东向西,每年只调运二十多万石粮食入京师长安,现在,一下猛增至百余万石,是原来的五倍。

  漕运系国运。漕运的效率,正直接决定着武帝事业的成败。显然,就现有河道水平看,是难以适应了。于是大司农郑当时及时建议增修漕渠,奏称:“异时(过去)关东漕粟,从渭上度,六月而罢。而渭水道九百余里,时有难处。引渭穿渠,起长安,旁(傍)南山(秦岭)下,至河三百余里,径易漕度,可令三月罢。罢而渠下民田万余顷,又可得以溉。此损漕省卒,而益肥关中之地得谷。”(《汉书沟洫志》)武帝欣然准奏,即由郑主持,发数万人,三年而通,极便漕运,名为漕渠(隋时改称广通渠)。

  天下富庶,漕河畅达,源源不绝将中国东部平原上的粮物,西运入京。于是而武帝粮多胆益壮,财大气更粗,数次发大军北征匈奴,声势浩大,冠绝古今,将匈奴赶得七零八落,远遁极地,再不敢南下窥汉,而一举解决了周秦以来北境边防总是受压的问题;同时,在南方和东北方进一步开边,南面伸展进入今越南境内,东北方伸展进入今朝鲜境内。而张骞孤胆特立,拉一面大汉的旗帜,携一支不多人马,就远使西域,天威远播,直将触角伸入至漠西,打通中西交流的通道,而将中亚诸国置于大汉国的影响笼罩之下。

  这样,武帝好动恶静,屁股总坐不下来,羊群随头羊而轰然一起扰动起来,人人雄心,个个壮志,纷纷既为国家也为个人设计宏伟蓝图,激动难安。张骞西行,苏武滞北,其他人则“争言水利,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史记河渠书》)。

  太始二年,赵中大夫白公,奏请修白渠:首起谷口(今陕西礼泉县东北),分泾水东南流,至高陵、栎阳,东至下邽,南注入渭水。长二百里,溉田四千五百余顷(约合今二十八万亩)。渠成,关中大得利,民造歌谣颂之曰:“田于何所,池阳谷口。郑国在前,白渠起后。举臿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汉书沟洫志》)

  继而有人上疏请开“褒斜道”,以打通关中通往汉中巴蜀的漕路。褒斜道为陕西通汉中的山中古道,位在秦岭终南山中,因取道褒水、斜水两河谷而得名。两水同出太白山,褒水南注,入汉水;斜水北注,入渭水。若将二水接通,岂不是一条南通汉中巴蜀的绝佳漕河?御史大夫张汤极表赞同,说,从汉中入蜀,迂远多险,若通褒斜,比之西绕凤州的故道,可近四百里。武帝以为然,即拜张汤之子张卬为汉中太守,发卒数万人,凿渠五百里,接通二水。只可惜水急湍石,不适合通漕,只好作罢。

  更有齐人名延年者,上书建议说,黄河源出昆仑,从西北高地南下中原,向东注入渤海,其实这是用不着的——用不着拐弯南下,就沿着黄河上游东西一线,在塞外直开一渠,让黄河直西直东,一气灌注入海,岂不甚好?那样的话,既免了黄河进入中原为患,又可以黄河作为中国与匈奴之间一条界河,分隔匈奴。“如此,关东长无水灾,北边不忧匈奴。可以省堤防备塞、士卒转输、胡寇侵盗、覆军杀将、暴骨原野之患,天下常备匈奴而不忧。……此功一成,万世大利。”(《汉书沟洫志》)

  此公真是好想象,他光顾了忧匈奴侵边、黄河决口之患了,却忘了黄河为中国一条生命线,水利灌溉,东粮西漕,都离不开黄河;没有黄河,陕西王都之地,便成孤立绝地,神气尽失,甚而整个中原地区也将面目全非!

  但汉武帝还是很高兴,嘉奖了延年的豪情壮志,婉言谢绝说:“延年计议甚深,然河乃大禹之所道也,圣人作事为万世功,通于神明,恐难更改。”(同上书)

  延年奇思异想,虽然荒诞不经,但正代表了汉家风格,大开合,大作为,大气魄,没有束缚,敢想敢干,无所顾忌,一如那奔腾不羁浩荡难驯的黄河水。

  这是这样一个时代,一个刚刚从滔滔纵肆的战国和雄浑峻伟的秦帝国走出来的一个时代,既承继了前者的汹涌奔放、绝少拘束的神致,复承继了后者的浩瀚雄奇、绝少鄙陋的气度,而将人作为一种自然生灵先天所具有的勃勃野性,与为得协调群体后天所培养的彬彬文教,恰好适中地予以综合,既不失野性的生机,又不失文化的韵致,文质并茂,的确展示了人的最佳风貌——就此而言,即使后来受到高度赞誉的盛唐,也难与比肩,也显得毕竟有些人为,正如杜诗之与屈赋、马文,后者那份天然浑成的高古凌空,是后来任何一个时代的任何一位天才诗人再也难以企及了。时代秉赋不同啊。

  但是,这壮观的浩荡洪波,却并非天河之水,不是没有基础支持、因而不受限制的。其支持与限制,就是地力与水道的极限容量。其兴旺昌盛基于斯,其兴旺过度、盛极而衰的限制也基于斯。这是一个瓶颈,一个王朝必通不过此瓶颈。

  而要掌握适度,却常常是非人力所能达到。汉王朝的发展,也便在一起一落的波动中展开。汉初的积累致富,导致武帝的豪情远意,征伐无度,终将使得天下困竭。冷静的哲学家董仲舒,冷静地看到了这一点,及时予以疏谏,指出将出现的“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的危险局面,但未得重视。“仲舒死后,功费愈甚。天下虚耗,人复相食。”至此,武帝也开始有些省悟,晚年,武帝“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下诏曰:方今之务,在于力农。”(《汉书食货志》)

  59、王莽再掀洪波

  武帝悔过。于是而开始调整,安静下来进行恢复,再学父祖文景之治的榜样。再经过接下来昭、宣两朝的谨慎养成,至哀平间,再达小康。“宫室苑囿、府库之藏已侈,百姓资富。虽不及文景,然天下户口最盛矣。”(《汉书食货志》)

  于是而有了自大的王莽,为人看上去谨慎谦恭,而内里底气足得很,于内,复古改制全面铺开(王莽改革原无可尽非);于外,傲视匈奴,匈奴怨,“侵犯边境。莽遂兴师,发三十万众,欲同时十道并出,一举灭匈奴。募发天下囚徒,丁男甲卒,转委输兵器,自负海江淮至北边。使者驰传督趣。海内扰矣。……末年,盗贼群起,发军击之,将吏故纵于外。北边北青、徐地人相食,洛阳以东米石二千。……以至于亡。”(同上书)

  西汉二百年基业,就此完结。只有那渭河、黄河水,依然呱呱地继续流,该不会是对气数已尽的王朝发出冷笑吧!

  60、穷亦致乱,富亦致乱

  中国文化兴于大陆,盛于大陆,在陆地上尽情驰逐博击,是其拿手好戏。秦始皇帝的开拓,汉武皇帝的再拓,张骞及后汉班超的凿空探险、奇绝再探,都是此博大奇崛大陆文化中最华彩的篇章。但如此绝妙好戏,无非是在中华山水间,一种灌溉农业文化、水道漕运文化的奇花异放,其有效产出与调运,是一个以小速率增长的常数,在这个常数的两边,却均暗藏危险的陷阱,小于或大于这个常数,则,穷亦致乱,富亦致乱:穷而急,急而争,争而斗,斗而乱;富而侈,侈而狂,狂而斗,斗而乱。富乱转穷,穷乱益穷。极尽人之巧思,仍不能走出那河面波浪所划定曲线的规迹。“气数”也者,其流水之数欤?——那个水道漕米有一极限量,为一常数——实际流转若与此数太过出入,枯也致命,盈也致命——适可成为测定一个王朝兴衰走势的有效参考。寄望有精于历史统计学知识的人,好好去算一下。

  由此引出另一常数:农业社会,其“社会容量”——即对技术和财富的最大容纳量——也是一个常数,低于此数必困,困而致社会动荡;高于此数必侈,侈而致社会动荡。这是我提出的传统社会其运行的内在规律,也寄望于有此精深研究的达人,好好去计算一下。英国人当年砸机器,是传统社会容纳不了新技术的历史证明,最后的结果是,保留新技术,改造旧社会。中国人向来大力抑制所谓“奇技淫巧”,我认为是,这还不单纯是个文化意识的问题,而是这个社会本能地对于可能造成过剩产能的一种预先抵制,那是,排拒新技术,保有既有社会。就追求目的而言,英国人与中国人双方一样做得很成功,英国人成功地追求到他们想要的新,中国人成功地保有了他们想要保有的旧。

  61、帝都东移

  金铜仙人辞汉去,渭城已远波声小。西汉王朝的风格是放,大气度,放得开。其盛也由此,其衰也由此。面对这样一份历史遗产,至东汉王朝,其国主,曾在西汉太学读书受过正规教育的刘秀,小心采取了提防的态度,而大异于他那平民出身的高祖刘邦,从一开始就将王朝拉入一个文胜于质的文化定位上来。国家的中心,也终于走出陕西盆地,由东而西,走到通向东部大开阔地的洛阳,删去渭河那一段冗道,直接面对那波涛汹涌的黄河。

  河自汹涌,人却反是,决不能汹涌,否则平林、新四、赤眉、铜马的恶浪将再度翻将上来,那是光武帝刘秀曾亲身经历的;一定要文些,再文些,务使人心渊静,水波不兴,务要养成一种翩若神仙的名士风度,决不沾染半点尘俗之气,一俗便浊,一浊便躁,躁而成动,动以致乱。水性本自不稳,如何还能再去激它呢?

  殊不知,这以淡泊宁静为高致的名士文化,却全然不敌那本不以文为立身之基的外戚、宦官群体的宫掖文化,内廷与外朝,正相反对,外以静,内以动,外以清,内以混,外面的堤栏全然挡不住中心的火焰,朝政在外戚与宦官的轮番把持下,即使省去渭河一段周折,直接由黄河调运,也仍然不敷国用,到桓灵末世,弄到只好卖官求钱,来维持宫庭的侈费。

  此外,那神仙一般的名士们的名士风度,原也不是在苦寒山洞里修炼而成的苦行,而是由足够规模的大地主庄园经济的支撑,由于厚积,从而薄发,方才悠哉游哉,犹如白云一般的飘逸。庄园经济由皇权大量赐封及土地兼并而致,造成大量的小自耕农破产,一旦水旱灾起,生存无门,只有揭竿造反。这样子,又是一个二百年,东汉王朝便在黄巾军的大洪水中灭亡。黄巾兴起于黄河水灾严重的河北、山东一带,那不是偶然的。此后是魏晋南北朝三百年的混乱,一如黄河决口,乱流遍野,失去头绪,直迄隋朝的再度统一。

  62、隋炀帝不仁而有功

  秦修长城,隋开运河。隋朝与秦朝有太多的相似之处,这一点已为许多历史学家所觉察。隋朝两帝,文帝创业,知江山得来不易,守成尤艰,而小心谨慎,仍然退处陕西盆地,再启渭河水道,据长安以制天下,虽然略感不是十分便捷,却立定地步,安稳不成问题。炀帝继承祖业,对创守之艰辛,自没有切肤之深感;加之本人天资太过聪明——这且也还不是太要命,要命的是,炀帝他非常明白自己的聪明——即毫不含糊以聪明自居,大言即使去掉自己的皇帝身份,论天生资质,他也该是天下第一。

  这样,炀帝他聪明的屁股便坐不住了,像得了多动症,一刻不停地跌荡腾挪:将都城移出关中——长安城安是安,但四面山围,太憋气了;移出东都洛阳,以便与开阔的大东部、从而大东南、大东北建立更迅捷不隔的直接对接。他提出的理由原也不错:“关河悬远,兵不赴急。”(《隋书炀帝纪》,下同)长安离东部太远了,一旦有个山高水低,来不急救应处置。洛阳位置适中,最好不过。

  洛阳好!这才与炀帝的过人才智与精力相匹配。接下来该是他痛快淋漓好好挥洒一把的时候了。

  当然!一俟移都洛阳,炀帝立即瞄准两个地方,大手笔开写其大文章。头一个地方便是东南,以扬州为中心,那是一个如梦一样的地方,那梦境一般的水乡!水一样洁的琼花,水一样清的月亮,以及水一样柔的女人。如此一个神仙妙境,方才与诗人炀帝的才情相合,情景交融嘛,是他真正该去做梦的地方。天地钟灵秀,不凡的才情,自得有不凡的地方予以安置,方才不负造化,合于天道自然,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

  炀帝想去的另一个地方是东北,那里凝寒凛冽,是真正男人该去顶天立地一番的好地方。怎么意思?那里天造地设是考验男人、让男人出气概的地方——战场!炀帝他不仅是诗人,首先是男人,而且都是天下第一的,天下第一诗人,天下第一男人。为此,光是风流倜傥、缱绻温柔是远不够的;更要无比的英武:一声号令,千军万马卷地铺开,山摇地动,排山倒海,压向敌阵,将成批的敌军秋风扫落叶般辗压入地,然后生擒敌酋,率领得胜之军,浩浩荡荡开进敌城,来一个天地间绝对肃穆、绝对壮观的入城式——那,是什么景象!是什么样感觉!那不是活演的立体的诗吗?

  这样,就需要更为迅捷的交通,那就是:水道。以洛阳为中心,一边朝向东南,一边朝向东北,开河!

  大业元年,隋集河南诸郡男女百余万人,开通济渠,西段:自西苑(炀帝宫苑,在洛阳西)引谷水、洛水达于黄河;东段:由板渚引黄河水通于淮河(板诸即板城渚口,在今河南荥阳县氾水镇东北)。

  炀帝太高兴了,立即命黄门侍郎官王弘等人,前往江南采木造龙舟及其它各式船只,总共达万艘之多。舟成,炀帝出宫苑门,即上龙舟——这哪里是舟,简直就是浮在水面上可以移动、一所真正意义上的“行宫”!八月,炀帝“御龙舟幸江都。以左武卫大将军郭衍为前军,右武卫大将军李景为后军。文武官五品以上给楼船,九品以上给黄蔑,舳舻相接二百余里。”

  南国风情痛享一顿以后,炀帝掉船北向,再领其北国扬威奋进之风骚。

  大业四年正月,诏发河北诸郡男女百余万人,开通济渠:引沁水,南达于河,北通涿郡(今河北涿州)。

  七年,炀帝自江都御龙舟入通济渠,北幸涿郡,向高丽发出战争宣言,诏曰:“武有七德,先之以安民。政有六本,兴之以教义。高丽高元亏失藩礼,将欲问罪!”

  八年正月,大军集于涿郡,“总一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号二百万。其餽运者倍之。癸未,第一军发,终四十日,引师乃尽,旌旗亘千里。近古出师之盛,未之有也。……七月……败亡……班师……九月庚辰,上至东都。”

  九年正月,再征天下兵,集于涿郡,讨高丽。“车驾度辽”。“遣宇文述、杨义臣趣平壤”。

  十年三月,炀帝三临涿郡,亲穿戎服,征高丽。“高丽请降,囚送斛斯政。上大悦。八月己巳班师。”

  节奏实在太密集,不容喘息。作为事件的主持者,炀帝一定乐疯了。他可谓是古今第一个懂得什么叫乐的美乐家了吧。

  但历史的脚步也跟得紧。大业十一年,国内乱起。十三年,李渊在长安称帝。十四年三月,炀帝被手下杀死于扬州行宫。隋亡。

  历史犹如瀚海,那是不能够轻率去搅动的,否则,必掀起万丈波涛,将戏水人葬身水底,再翻不得身。炀帝聪明反被所误,多才却为才累,为古今一切对历史不恭、心怀傲慢的狂妄自大者立下一面永久的镜子,千年之后,让人痛惜。

  而这位傲慢的开河者其所开的河,却成为他永久的纪念,成为后世千秋万代通漕治国、事关国运的致命的通道:东北的国防,东南的漕粮,全然系于此南北一河,不可须臾离得。而冷静的史评家,也把炀帝杨广评为这样一个人:不仁而有功。

  历史真是开玩笑,会捉弄人。汉朝灭亡以后,六朝三百年间,王朝南渡,中国的东南得到开发,迅速崛起,至隋唐时,其经济能力已然超过北方地区,而成为国家的主要支柱。这意味着,中国的重心,已经转移到中国东部一线,两个大平原上。故此,历史要求,帝国再也不可忽视东部南部,必须进一步加强与东部及南部联系的纽带,如此方可有效掌握整个国家,而不至头重脚轻,失去平衡。

  而这种重心的暗中转移,却采取了这样一种悲喜剧的历史形式:抬出一个近乎颠狂的冒进者隋炀帝,冒进再冒进,开出一条足可与长城相提并论的大运河,将东部与西部、南部与北部融为一个整体;这样的历史使命一俟完成之后,轻轻一滑手指头,却将当时历史的主事者抛弃,踢入河底,予以彻底的埋葬。真不知该让人发笑,还是忍不住地为某些人的悲剧结局喟然痛悼!

  63、幸运的唐人

  隋炀帝适应历史的需要,赶命也似去开河,赶掉了自己的命,留下了河,为他人绣衣作嫁,为接下来李唐王朝的荣耀成功提供了关键的物质条件。

  唐王朝立脚隋朝的废墟之上,毫不可惜,一切任其废去,单将一条运河当作宝贝,完整予以接收,并予以精心护持。从而,虽然唐朝的中心再度退回到关中,退回西部,却因拥有了运河,就如手持一条魔索一般,抛将出去,将在炀帝眼里遥远的东部一索子兜住,而牢牢地掌握在陕西盆地的手中。

  山以居守:秦地关塞成为王都安全可靠的保障;水以吐纳:由渭黄东西一线与大运河南北一线所连成的大十字型漕运主干线,犹如一条网纲,而将中国最主要的水系河网,统摄为一体,又如人体的主动脉,将人体血管网络连作一体,而随着不绝的船队的穿梭往来,天下钱粮统统归长安调拨掌握了,天下的命运被系于长安一隅之地了。运筹得宜,不愁将帝国各个部分充分组织起来,协调一致,使国家迅速达致兴旺。

  战乱刚过,初唐简素,通过河、渭一线每年运抵关中的漕粮,只有二十万石左右。随着民生的逐渐恢复,国家的逐渐繁荣,及国务的逐渐繁密,漕运的任务也逐渐加大。至唐玄宗开元年间达至极盛,岁漕猛增至百万石以上,仍不敷用。于是怎么更合理地安排漕运程序,也便提到当局者的议事日程。

  开元十八年,时为宣州刺史的裴耀卿上书提出改革建议,他说:国库所资,在租庸调。而江南水陆遥远,转运艰辛。以宣州一地为例:每年漕运,正二月上道,至扬州入斗门,即逢水浅,已有阻碍,须留一月以上。至四五月以后,始渡淮入汴,多属汴河干浅,又搬运停留。至六七月,始至河口,即逢黄河水涨,不得入河,又须停留一两月。待河水小,始得上河入洛,又逢漕路干浅,船只拥挤,搬载停滞,备极艰辛。为此建议,宜沿河置仓,河通即随机运转,不通即且纳在仓。如此,不滞远船,不忧久耗。比于旷年长运,利便一倍有余。

  这一建议,于当时没有得到采纳。再过三年,至二十一年,裴耀卿为京兆尹,再奏,得到玄宗批准。于是而从关中至江南,沿河逐级设仓:于河阴县置河阴仓,江淮漕米,溯鸿沟达于河阴,悉纳入河阴仓;再从河阴仓运达含嘉仓(洛阳),含嘉仓送纳太原仓;然后进入渭河,运抵关中。如此一来,有水启运,水浅(或涨)纳仓,方便灵活,大大提高了运率。三年之间,“运七百万石”(《旧唐书食货志》)。

  以前,黄河“三门”(在今三门峡市)一段奇险,船不得过。至三门,只好将漕粮搬下,陆运过险,再装船由河入渭,很费周折。开元二十九年,由陕郡太守李齐物主持,凿岩辟险,达到可以通航的程度。至此,渭、黄航线更加畅达,由关中至关东平原,乃至江南燕北,一线直航无阻,位在关中的中央王朝,对全国的管控效率就更加大大提高。

  玄宗朝,国力达到极盛,是谓盛唐。物阜人康(体魄的及精神的),四方幅凑,长安城成为世界性的大都会。这种盛况,即在数千年中国历史的进程中也属唯一,是古代中国历史的最高峰。而若查其所以致此的原因,则数千里河网的建成,是其中其础性关键一环。血脉周通,肌体方健。于今于古,为不易之理。而缘河置仓,本为隋人旧例,至唐达致完备,也成为后世经邦治国之经典常法,相沿不改了。

  64、开封——东部平原的中心

  河道通畅,为盛唐的出现提供了充分的物质条件。但唐都长安,虽然兼得山水之利,而千里走长河,毕竟太嫌周折。既然历史的脚步已然暗中东移,则唐末五代之乱后,入宋,毅然抛下长安、洛阳,割去中间环节,跨一大步,直接将国家的中心跃迁至更在东面的开封,也就是自然而必然的了。

  以开封为都城,有诸多先天不利:其一是不得山势之利,周遭洞达,无屏蔽,无险可守,无遮无拦;其二是,立国之都,首以背山面水为通则,而开封一地恰恰是背水无山,黄河洪涛,成为悬在开封头顶上绝命威胁,时刻有陷开封城于灭顶之灾的危险。

  虽然如此,却又大得利:开封居河网之中心,四通八达,尽得河道之利。向全国发布命令,开封一呼,四方同应,迅捷异常。在这一点上,中国所有古都,都无法与开封比优。

  宋朝舍山就水,弃山之可靠,求水之通达,这已然就预示了或隐喻了,即如东汉的刘秀那样(隋如秦,北宋如东汉),宋主赵匡胤下定决心欲贯彻一种更加“守文”的精神。事实也正是这样。他的后代很好地领会了他的精神,笃守祖训,一贯到底。有宋江一代,养成一个庞大的优越阶层即士大夫文化阶层,通过对这一阶层的极尽可能的优遇,最终造出有宋一代超越唐朝的新特点来,那就是,作为至上的皇权,在中国全部历史中,宋朝是最为温驯最少暴虐的一朝,诚难能而稀有,稀有而珍贵啊!大宋气象,雄伟亮眼不及唐朝,而文雅秀爽则过之——在我的心目中,感觉,这其实更合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神理——所谓不质不野文质彬彬,值得后世予以充分的估价。

  至于传说法,说宋朝“积贫积弱”云云,实在原本专有所指(指对外),不宜移为是对宋朝的总体评价,以局部笼盖全体,误传误导。而即以专指所言,其一,宋朝边防呈弱势,一直未能根本扭转,直至灭亡。这多半不是由宋朝本身造成的,是历史的结果,那就是,五代石敬塘将北中国燕云十六州割予契丹,致使外长城一线落入对方之手,使中原地区失去屏蔽,无险可守,而致泰阿倒持,疲于应付,不弱何待?在这个意义上说,在如此不利条件下北宋竟然得稳守二百年,那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完全应该受到赞扬而不是相反。有人会评说,宋朝既然优秀,那何不如大汉大唐那样,来几个卫青、霍去病、李世勣,大出兵,以泰山压顶之势,将燕云收将回来,岂不一了百了?答: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这就要说到,其二,说宋朝贫弱,是一个比较性质的概念,而不是一个绝对的概念,切不可作教条式理解。须知,此时兴起于北方的辽金西夏蒙元诸朝,已然远非当年汉的匈奴、唐的突厥所可比。此时的诸胡已然达到很高的汉化程度,而尽得汉胡文化杂合杂交之优势:既承传统马背民族马上之威,复得汉家农业经济基础支持之稳,依山凭险守疆之固,而具有了与宋朝相持相垒的实力,非匈奴、突厥那样一打而散而奔的游牧部落民可比。就近观之你会发现,宋辽金三角,实近同于当年魏蜀吴三足鼎立那样的关系,谁也不占绝对优势,只可长期拉锯,未可一战而定。由此而跟汉唐与诸胡的强弱关系比,宋朝确乎是有些子贫弱了,尽管就宋朝本身而言,其经济产出的绝对量其实远超过于唐朝,更不用说汉朝,可谓达到空前的繁荣。

  宋朝经济繁荣,城市经济尤胜于唐,大大得力于漕运四河——四条物贸大动脉,即:汴河,黄河,惠民河,广济渠。

  以开封为中心:汴河(即隋运河通济渠西段),通向洛阳方向;黄河,西向接渭河通入陕甘,东向入山东、江苏,并于徐州接北运河,北向通山东、河北;惠民河,通向开封西南方向(自新郑导洧、溱诸水东北流入开封,出城折东南入颍水);广济渠(即隋运河通济渠东段),通向东南接淮河。可谓东南西北,四方之水,幅凑京城。开封城真正成为了贯通天下四方的中心。宋代经济,尤其是发达的商业经济,诚为此发达的内陆水道网之结果,其形象表达,则在张择端历史性画卷《清明上河图》中,应为实录。

  可惜的是,在宋辽金三足关系中,宋廷却未能审时度势,认识到辽金已非传统游徙不定之胡狄可比,而是据守一方疆域的国家,失于判断,未能掌握好其中内在的平衡关系,任由情绪牵引自己的战略决策,激于愤怒,助金灭辽,轻率打破既有三角平衡,而致金朝愈为强大,咄咄逼人,终于铸成靖康之祸,两帝被掳,宋朝被压至淮河南,蜷缩于南中国半壁之地。

  接下来,元人崛起,宋金元又复形成一个三角关系。而宋廷再一次出于更强烈的义愤,对自己的情绪不加梳理控制,再一次打破平衡,助元灭金,而后由宋单独面对蒙元强大无比的铁骑。这时候,南宋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只有坐待灭亡。

  65、高居北京,雄视天下

  元朝蒙古民族是强悍的草原民族,初入中原,欣喜万状,曾欲将中原尽变为牧场:没有流沙,土肥水沛,蓄草必茂盛无比,纵马驰骋于万里广域之中,乐何如哉!遂有人建言元太祖曰:“汉人无补于国,不若尽去之,空为草地,以广畜牧。”(《元史耶律楚材传》,下同)幸有一人,乃真正宰相之材,名耶律楚材者,及时予以阻止,奏太祖曰:“陛下将南伐(南宋),军需宜有所资。诚均定中原地税、商税、盐、酒、铁冶、山泽之利,岁可得银五十万两、帛八万匹、粟四十万石,足以供给,何谓无补哉?”元祖动容,令楚材试行之,立十路征收课税使,果然钱粮并集,大得利。太祖大喜,废农田尽为牧场之议遂沉。

  顺延历史的脚步,至元朝,终于完成了国家重心东移的历史任务,定都于北京(大都),而开以下元明清直迄于今日中国国家之新布局。在此基础上,建立一套有效的征收系统,维持国用;建立一套新的漕运系统,将天下财富源源不绝运达京城。其中最重要的,当数南北大运河:在隋运河的基础上,更大规模扩展,新凿通惠河、会通河,而完成了京杭之间水道的全面贯通,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联为一体,全长三千多里,由南而北,漕船可直开入北京城里。其气魄之恢宏,正与元祖横决亚欧的伟业相一致。而透示出这一马背民族那无与伦比的开阔与博大来:无论做什么,要做就来大的,最大的!

  66、大海终于苏醒了!

  京杭大运河全面贯通,虽已足够宏伟,却也仍不足以表达元人的开阔与辽远。最能代表元人风格的,其实是——海运。

  中国人,历来以陆居为天然,而视海洋为绝域。在文化中,所谓海,是地理展开的逻辑极限。那只是一个界标,如几何学的线一样,是一个没有厚度的无,在那里会有什么呢?四海之内为天朝,生命存焉,仁义集焉,四海之外是什么!有什么!虽然历来有“神仙”的传说,而“山在虚无缥缈间”,一方面招人向往,同时更让人恐惧!因为,所谓神仙,那是从来都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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