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涛:经济膨胀之下的政治滩涂
汉代的吴和越


经过漫长时间的纷争和割裂,到了汉代,吴和越被重新洗牌,兼容并蓄着走到了一起。
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大胜越军,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韬光养晦。二十二年之后,公元前473年,越国举兵伐吴,取得完胜,夫差自刎,吴亡国。这是我们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励志典故之一。勾践之后又沿嗣六代,越国被楚国灭亡,这一年是公元前306年,“粤(越)既并吴,后六世为楚所灭”(《汉书·地理志》),至此,吴与越在中国大历史的政治视域中被覆盖。
公元前223年,秦始皇灭楚国,越地旧部避秦乱散入闽中、闽北山区,和浙江东部沿海并称东越。
公元前221年,秦朝一统天下,但仅仅十五年之后即大厦崩溃。一个强大的军事帝国为什么如此短命?这个问题成为后世有作为的政治家思考和警惕的焦点。公元前206年西汉建国,汉十一年(公元前196年),刘邦册封侄子刘濞为吴王,吴国都邑在扬州,下辖三郡(省):东阳郡、(郡治在金华)、鄣郡(郡治在吉安)、吴郡(郡治在苏州),共领五十三个县。公元前154年,刘濞牵头串联六个藩国造反,史称“吴楚七国之乱”,三个月后被平复,吴国撤藩设郡。到西汉末年,吴地共存置七个郡,会稽、九江、鄣郡、庐江、广陵、六安、临淮。  
汉初的越,分东越和南越。
东越有两脉,闽越和东瓯,均是越王勾践的后代,避秦战乱远走异乡。公元前202年,刘邦与项羽争天下时,闽越的首领助汉有功,被刘邦封为闽越王,都邑在东冶(福州屏山)。公元前192年,汉惠帝(刘邦之子)封立东瓯王,都邑在东瓯(温州永嘉县)。
闽越与东瓯虽为同宗,却彼此不睦。公元前138年(汉武帝建元三年),闽越伐东瓯,东瓯王寻求汉朝廷保护,得以解困,后申请内迁,东瓯国举国移民,被分散安置在江淮之间。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元鼎六年),闽越叛乱,闽越王在平叛中被诛,之后汉武帝下诏,闽越国民全部内迁,仍是遣散安置在江淮之间。汉武帝的政治智慧,是把勾践的两脉后裔,分散置入吴地,使吴与越融汇贯通,兼容并蓄。  
南越在岭南,有势力,也有影响力。秦朝时已经设郡,郡治在番禺(广州)。南越王赵佗是河北正定人,秦时为南海郡的一个县令,后来取得郡尉信任得以继位。公元前204年,赵佗自立称王。公元前196年(高祖十一年),刘邦封赵佗为南越王,南越正式成为汉朝廷的藩属国。
刘邦时期,南越有完全的自治权,不受汉律节制,而且拥有军队。“与剖符通使,和集百越,毋为南边患害,与长沙接境”(《史记·南越列传》)。吕后执政时,汉朝廷限制与南越的相互间贸易往来,尤其禁止铁器物资南运。赵佗宣布独立,自号“南赵武帝”,不断北犯,相继攻掠长沙周边诸县,构成汉朝南部边疆的隐忧。
汉文帝刘恒继位后,委派官员修葺赵佗位于河北正定的祖坟,且按时祭扫。赵佗深为感动,自撤帝号以藩臣事汉,循守高祖刘邦时期旧制。公元前112年(汉武帝元鼎五年),南越宰相吕嘉谋反叛乱,弑杀南越王及汉使臣。一年后叛军被剿灭,吕嘉被诛,南越国灭。自赵佗称王,南越国历五代而终,存世九十三年。  
汉朝建立之初,最大的外患是北方匈奴。
此时的匈奴正值鼎盛时期,兵强马壮,以浩瀚的草原和大漠为根据地,引弓傲视中原。汉七年(公元前200年)农历十月,刘邦统帅汉军与匈奴的彪悍之师在山西大同沿线巅峰对决。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刘邦对北方寒冬的冷酷预判不足,近三成的士兵被冻伤脚趾和手指,战斗力大打折扣,三十万汉家军被二十万骑兵分割围困,几乎全军覆没,无奈之中屈辱求和,惨败而归。为集聚国力对抗来自北方的威胁,刘邦对南方采取绥靖政策,册封南越王,安抚东越,以稳定南国边疆。历经汉惠帝、吕后、汉文帝、汉景帝,到汉武帝执政中期,东瓯和闽越内迁江淮之间,南越国平复,南方的隐患终于消除,得以全力北御匈奴。但汉朝完全钳制住匈奴,已到了汉宣帝时期。汉宣帝甘露二年(公元前52年),匈奴内部大分裂,一分为五,南单于呼韩邪以臣子身份朝觐汉朝,以此为标志,彻底终结了荒原狼扰乱中原大地的历史,这期间淤积着长达150年的苦难艰辛和国家疼痛。
吴王刘濞发动的“吴楚七国之乱”,正值北方匈奴猖獗时候,给处于艰难之中的国家雪上加霜。  
汉代的政治制度实行“双轨制”,一是沿袭秦朝的郡(省)县制,郡下设县。二是循用周代的“分封建国制”。汉初,刘邦册封七个异姓功臣王国,很快又以各种理由废止,只保留势孤人和的长沙王吴芮。册封九个刘氏宗亲王国,诸侯藩国实行自治,但比今天的自治区权限大,经济和行政独立,而且“宫室百官同制京师”(《汉书·诸侯王表》)。九个藩国辖地三十九郡,超过中央直辖的郡数(汉初设六十二郡),也就是说,超过半数的国土面积由藩国掌控。而吴国是藩国中的龙头老大,所辖三个郡共领五十三个县,范围包括江苏、安徽、浙江、江西、福建部分地区,占据江淮地理富饶优势,农业发达于其它地区,经济富足,物产丰厚。刘濞于公元前196年即吴王位,到公元前154年发动叛乱,经营吴地四十二年。
汉代之前的吴越民风,与今天江浙地区差异很大,气候宜居,物产丰饶,但民风尚勇奢野,“吴、粤(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汉书·地理志》)。从孔子编选《诗经》时的“楚无诗”,到秦汉的“吴太子师傅皆楚人,轻悍,又素骄”(《汉书·荆燕吴传》),探究其动因,应是文化上的薄弱所致。这种局面自唐宋之后,再经明清,以及到近现代,重科举,尚儒崇仁,既经济上甲天下,在文化上也滋润形成了蔚为大观的厚重之地。
仅仅天地养人是不够的,人之大更需要文化上的自我修养。
 
经济膨胀的背后和身后  
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刘濞经营吴国四十二年后,在没有胜算的前提下,匆忙之中联络六个鲜有往来的藩王揭竿而起,这七位诸侯均是皇脉直系族亲,是典型的“红二代”造反。究竟因为什么?找到这个答案,先从刘濞的任命,以及他父亲的一个细节说起。
册封刘濞的时候,刘邦没有见过这个侄子。“已拜受印”之后,召见新晋爵位的吴王,一见面就后悔了,说:“你面有反相呵”。然后走到他身边,按着肩膀告诫:“五十年后东南方位有反叛者,不会是你吧?天下同姓是一家人,切记毋反”!已拜受印,高祖召濞相之,曰:“若状有反相”。独悔,业已拜,因拊其背,曰:“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岂若邪?然天下同姓一家,慎无反!”(《汉书·荆燕吴传》)这一年刘濞二十岁,俯在地上边叩首边说“不敢”。从公元前196年受封吴王,到公元前154年祸乱起兵,时间长度是四十二年。
大人物都是有预见力的。
刘邦封刘濞为吴王,属于迫于无奈。吴地是皇家后方大本营,江淮区域位置重要。又南接东越与南越,关涉国家防务。还有一点,吴越民风强悍,“轻死易发”,因而需要一位作风硬朗的人物镇守。自己的儿子都小,不能担此大任。即便心有悔意,也只好由刘濞好自为之了。“上患吴、会稽轻悍,无壮王以填之,诸子少,乃立濞于沛为吴王。(《汉书·荆燕吴传》)”
刘濞是刘邦二哥刘仲的儿子。刘仲,字喜,汉七年(公元前200年,刘邦与匈奴巅峰对决那年)被封为代王,驻守北疆要塞。代国的都邑在代县(河北张家口蔚县),下辖三郡,云中郡(内蒙古东南部)、雁门郡(山西北部,内蒙古南部)、代郡(山西东北部、河北西北部)。刘仲身为戍守边关的诸侯王,匈奴来袭时,弃都城只身逃亡。依律当斩,刘邦念及手足情,降职为郃阳侯(郃阳、陕西渭南合阳县)。刘邦这位二哥,是个不太靠谱的人。
一个失败的结局,往往在事情刚发端的阶段,就埋下了伏笔。  
用现当代的眼光看,刘濞不太具备一个政治人物的基本素质,性格外露,脑子不够清醒,执拗任性,甚至还有点一根筋。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在扬州城(时称广陵,旧称城邗)盘根错节,到了树大根深的规模。他牵头发动的“吴楚七国之乱”,给建国不足五十年的西汉政权带来一场严重的危机。腐鱼从肚子开始烂起,三个月后,汉景帝止乱平叛,整饬清理了七位族亲带来的乱局,转危为安。西汉的统治者也正是从这场危机中警醒,改革体制的弊端,逐步削弱藩国的权力,弱枝以强干。
让刘濞走向不归路的动因有三点:不受制约的体制;经济膨胀之后,商业技术思维渗入吴国空气之中;精神苍白,土壤肥沃却不生长文化之树。人是活精神的,一个人少了精神,脑满肠肥空空皮囊,于社会不算什么。但如果一个区域,乃至一个国家民风中缺失主体精神,问题就严重了。
汉代的政治构架是“郡县”和“藩国”双轨体制,一个国家,两种制度。郡县制的体制是清晰的,由郡到县,再上属中央集权。藩国是自治区,从表面上看是上承两周的“分封建国”,但藩王们都是刘邦的血缘近亲,在实际效能上有战国时期“主权而治”的阴影。藩国的权力空间很大,中央政府又缺乏行之有力的制衡机制。吴国是藩国中为所欲为的典型,到七国之乱时,刘濞已经连续二十多年“称病”,不晋京述职朝奉。
刘濞与朝廷的僵持抗礼起于“太子误伤至死”事件,吴太子进京,与汉文帝的皇太子游戏。吴太子“博争道,不恭”(《汉书·荆燕吴传》)”,被皇太子失手误伤至死。说白了,就是两个孩子玩急眼了,皇太子失手误杀了吴太子。吴太子的尸体归葬至扬州时,刘濞恼羞成怒,说:“天下刘姓是一家人,死在长安就葬在长安吧。”又遣人把尸体送回长安,自此之后称病不朝。多年之后,汉文帝竟也默认了“堂兄”的僭越失序,赐吴王几杖(几案和拄杖,古人敬老之物),准允年老不朝。“而赐吴王几杖,老,不朝”(《汉书·荆燕吴传》),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也是维护朝廷的脸面。
自此之后,“吴王日益横”(《汉书·荆燕吴传》),其他郡国的罪犯纷纷逃来避罪,吴国则当成人才给予保护,禁止官差入境搜捕。这种水泊梁山式的招揽人才办法以及视朝纲国纪如无物的行为方式,渐渐被刘濞常态化。
与刘濞比较,汉文帝刘恒是有敬畏心的。胸怀敬畏之心是政治人物的美德,也是境界政治的重要标识。
刘恒是“公议选举”出来的皇帝,这在中国帝制史里是仅有的一例。吕后执政八年崩(公元前180年),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几位老臣清除乱政的吕氏兄弟及门人,与众臣公议推举远在太原的代王刘恒为皇帝,即汉文帝。
即位元年,有司奏请册立太子,汉文帝答奏:“楚王刘交是我叔父,年长德勋,通治国之道。吴王刘濞是我兄,淮南王刘长是我弟,都具德辅佐我。还有诸侯王室族亲以及功臣,如从这些人中推举出可以弥补我不足的,是社稷之灵,天下之福”。“楚王,季父也,春秋高,阅天下之义理多矣,明于国家之体。吴王于朕,兄也,淮南王,弟也,皆秉德以陪朕,岂为不豫哉!诸侯王宗室昆弟有功臣,多贤及有德义者,若举有德以陪朕之不能终,是社稷之灵,天下之福也。”(《汉书·文帝纪》)这些话,或有些姿态之嫌,但一个皇帝敢这么讲,已经了不起了。
汉文帝即位第二年颁布法令,广开言路,废除妖言获罪法,“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汉书·文帝纪》)
即位十三年,为鼓励农耕,在国家财力紧张的前提下,免除全国的农业税,一直到他去世,共十三年。“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今廑(勤)身从事,而有租税之赋,是谓本末者无以异也,其于劝农之道未备。其除田之租税。”(《汉书·文帝纪》)以农业为经济主体的国家,免除全国的农业税,是破天荒的伟大创举,也是大胆的尝试,汉文帝取得了成功。当时吃不饱肚子的情况很普遍,饥民流亡,哀鸿于野,免除田租,农民被留在了土地上,日子可以过下去了,并且渐渐好转。富民以养国,小河水满,大河水涨,水涨船高于千里行。汉文帝在位二十六年,为汉代首个兴盛时代“文景之治”夯实了基础。
刘恒是一位开明帝王,宽仁为宗,心疼世人疾苦。既广开言路,又允执厥中。刘恒对堂兄刘濞心存不满,但又多予体谅。刘恒在位时,刘濞终不敢反。公元前157年文帝崩,景帝即位。三年后,刘濞彻底忘记了刘备当年的告诫,自取灭亡。  
吴国的经济实力雄厚,按GDP计算的话,人均比例在全国遥遥领先。其经济来源主要是铜和盐,是当年的“资源大省”。盐是民用物资,“煮海为盐”,沿江淮广销多地。铜是铸币的原材料,本该是国控物资,却被吴国封锁占据。汉代建国之初,是真正的一穷二白,许多重要领域都是因陋就简,汉朝廷甚至没有能力发行货币,袭用秦朝的“半两”钱,以币重十二铢(一两二十四铢)而得名。吕后执政时期,因铜资源紧缺,一枚币重缩水为八铢,到汉文帝时又缩水为四铢,但币面仍铸印“半两”二字。直到汉武帝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才废止“半两”钱,由中央政府统一发行“五铢”钱。“罢半两,行五铢钱”(《汉书·武帝纪》),并且严禁民间私铸。而在此之前,朝廷是默认民间私铸的。汉武帝之前的货币,没有统一的制式,轻重不一,薄厚不等,有的甚至只有“榆钱”大小,被讥为“榆荚半两”。吴国大量盗铸钱币,辖区内的彰郡有铜矿(安徽省境内),“吴有豫章郡铜山,即招致天下亡命者盗铸钱”(《汉书·荆燕吴传》),采矿,冶炼,铸币一条龙生产。吴国的财富,用盐挣来一部分,更多的是自己盗铸“生产”出来的。发动“七国之乱”后,刘濞给其他六国的“诏书”中,有这样土豪的奖励条款:“能斩捕大将者,赐金五千斤,封万户;列将,三千斤,封五千户;裨将,二千斤,封二千户;二千石(郡守级官员),千斤,封千户……寡人金钱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于吴,诸王日夜用之不能尽。有当赐者告寡人,寡人且往遗(送)之。”(《汉书·荆燕吴传》)
在当年,吴国民众的日子也滋润,“百姓无赋”,赋,是国家征收的用于军事用途的税收。西汉前期,北方匈奴常常犯边扰境,国家戍边压力很大。朝廷规定,国内年满17岁至56岁男子,每人每年有三天的义务兵役期,无力或无意戍边者,可上缴朝廷三百钱。此项赋种又称更赋,细分为卒更、过更、践更。已服兵役叫卒更。上缴朝廷三百钱抵代,由官方应征戍边者,叫过更。自行出钱雇佣人代为服役,叫践更。吴国全民无赋,由藩国出资承担,而且此项费用也不上缴朝廷,而是施行践更,按市场价雇佣人代为戍边。“卒践更,辄予平贾”。(《汉书·荆燕吴传》)吴国对待戍边卫国这样的大事情,明码标价,而且账是算得很细的。
刘濞富可敌国,“吴以诸侯即山铸钱,富埒天子”(《汉书·食货志》),但在文化上毫无作为。刘濞主政的四十二年间,正是汉代整理修复先秦文化典籍从开始到兴盛的阶段。秦始皇公元前221年统一全国,七年后,下达“焚书令”,全国范围内禁书、烧书,《诗经》《尚书》以及诸子百家著作均是首要禁书,私自藏书以罪论处,甚至“弃市”(斩首示众)。再七年之后,秦朝灭亡。刘邦读书少,但纳谏明听,即位不久就在全国范围内下达“征书令”,由政府出资,在全国范围内征集典籍著作。到文帝和景帝时期,抢救性整理中华文化典籍蔚然成风,已达到“显学”的程度。与吴国相邻的淮南王刘安,地跨河北、山东的河间王刘德,成为这一方面的代表人物。河间王刘德嗜书成癖,散金募书,整理留传了《毛诗》《左传》《尚书》《礼记》等。淮南王刘安门下礼遇儒生术士几千人,著成《淮南鸿烈》(《淮南子》)。汉代文化先贤们上接传统,恩泽后世,修复了被秦始皇割裂的文化生态,以向后走的方式向前行进,把文化的大后方照亮成了远方。
文化是虚像的,但时间久了沉淀下来,浸入土壤地脉就成了实的。现代汉语中称文化是软实力,指的就是这一层意思。
万幸!刘濞给江淮之间这片沃土留下的烙印,早已经被风吹走了。
——《文学家心中的水韵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