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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背后的生死恩义

        小时候,心里一直有个迷。本家族的几十个兄弟,名字中间都有一个立字,称为“立”字辈。可唯独我们家,兄弟姐妹六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却都是“华”。而且,大哥、二哥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那个时候像建华、新华这样的名字,几乎罕见,更甭说在地处偏远的小村子,这个谜默默搁在我心里。

        直到文革初期,父亲常为在领导岗位被打倒的战友们作证,在与外调人员的一次谈话中,我才知道,在我们兄弟姐妹这六个名字的背后,竟然藏着一个睥睨生死、大恩大义的动人故事。当时的我还是个孩子,趴在炕沿上听着大人们谈话,被父亲的讲述打动,牢牢记住了这个感人至深的故事……

        在抗日战争最胶着和惨烈的年月,做抗日地下工作的父亲与战友执行任务返回,途经我们村。正值中午,家人见到难得回家一次的父亲和他的战友,都满心欢喜。家人知道,他们都是过过命的战友、兄弟。特别是爷爷奶奶和大奶奶(大爷爷下地尚未回来)。父亲是祖父兄弟两家的独子,四位老人的心头肉。当时家境较富裕,四位老人供父亲上学读书,使他得以较早地接触先进思想,加入了党的地下组织。自从做了党的地下工作,家人一年能见到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父亲每次回来身上的穿着打扮都迥然不同,有时像个留洋回来的学生少爷,有时像个拨拉算盘的账房先生,有时像个跑堂儿的伙计……用爷爷的一句话,就是“每天脑袋别在腰带上过日子”,四位老人长期为这个独子提心吊胆。

        但,深明大义的四位老人,从不扯后腿,常用家里的钱物,资助父亲的抗日工作。见他突然回家,那心情真是没法形容。艰苦的抗战岁月,使这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具备了抗战常识。父亲一出现,家里人马上各就各位:奶奶烧火,母亲和面烙饼,大奶奶拿起针线笸箩,坐在胡同口望风。只有爷爷,舍不得离开儿子半步,形影不离的照应着,与父亲的战友拉着家常。

        烙饼刚端上饭桌,大奶奶就疾步跑进门来,急切地说:“鬼子来啦!我看到高庙台上有人站了岗”!离家不远的古庙台,是全村最高点,站在庙台上可俯瞰半个村子。警报来得突然,父亲和战友一面安抚家人不要慌,一面紧急分析突然出现的情况。是有人告密?按距敌人据点的距离,不会这么快赶到;是跟踪而来?还是敌人下乡讨伐的偶然遭遇?根据经验判断,应该是后者。于是,两人决定不硬拼,暂时藏起来躲避一下。

        我们家是敌人重点监视户,肯定不易隐藏。两人商量,决定翻过西院墙,到堂伯家藏起来。这时大街上已经传来混乱的脚步声,我父亲个头较高,略微助跑扑上墙头,便翻过院墙。父亲的战友,个子较矮,助跑后,双臂一撑,却仅有半个身体探出墙头。正要加把劲,只听高庙台上敌人的岗哨一声大叫:“干嘛的?站住”!

        父亲的战友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停在了院墙上。父亲焦急地小声连呼:“快下来”!

        “老宋(我父亲化名的姓),我已经被发现,现在下去,咱俩谁也脱不了身,你赶紧走!藏起来”!说罢一纵身子,反而两腿骑在了院墙上,若无其事地静候着敌人到来,任凭我父亲急切地招手催促,也纹丝不动。

        这时,胡同里响起的敌人的跑步声和“咚、咚、咚”的砸门声,一声紧似一声,随即院门“哗啦”一声被撞开。就在院门被撞开的一瞬间,父亲转身躲进就近的厕所里。只听汉奸大声叫着:“干嘛的,下来”!

        “不干嘛,到我舅家串亲戚。”

        “串亲戚,爬墙干嘛”?

        “想到隔壁大舅家看看”。声音依然镇定自若。随后,便听到敌人下令捆绑和战友挣扎反抗的声音。爷爷奶奶高声辩解着:“这是我外甥,你们为嘛捆他?”

        “啊?是你外甥?把这老东西也绑了”!汉奸大声吼叫着。嘈杂声出了院门,接着是一阵阵抽打声,和战友、爷爷的呻吟声……

        后来父亲才知道,敌人把爷爷和父亲的战友押到胡同,正碰上本家的一位奶奶,便问这位奶奶:“这人是不是这老头的外甥?”这位奶奶没有心理准备,被敌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问愣,略一迟疑,敌人即看出端倪,便对父亲的战友和爷爷殴打起来。之后,两个日本鬼子带领一队汉奸,把我们家抄得家徒四壁,欲装上我家的马车,套上家养的骡马,连人带物正准备拉走。可家养的一匹大骡子,极通人性,对准刚解开缰绳的汉奸,连咬带踢,挣脱出来向外跑去。正巧又碰上大爷爷下地回来,见骡子脱了缰,一声招呼,大骡子乖乖跑到大爷爷身边,昂着头“咴、咴”地叫着,大爷爷吃惊地看着骡子的反常举动,心里正纳闷。汉奸见状急问:“这骡子是你家的?”大爷爷不知就里,随口答应。就见汉奸一丝奸笑,将大爷爷一并捆住,押往日伪据点。

        在受尽酷刑后,两个爷爷被放回,而父亲的战友被押往盐山日伪监狱。尔后,通过做监狱看守的工作,在监狱看守的帮助下越狱,却又不幸被敌人发现,牺牲在越狱途中。

        与外调人员讲述到这里,经历过多次生死磨难的父亲,已是哽咽难言,念叨着:“只有战友带了一把单打一的撸子,如果我也带上把匣子(驳壳枪),是能冲出去的”!

        正因为战友舍身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父亲才得以安全撤出,而战友为保全自己牺牲,父亲的这份沉痛和自责始终无法释怀。为了纪念已光荣牺牲的战友,世代铭记这份以身相救的恩义,当年父亲就把大哥的名字,由“立青”改为“建华”。而后,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都叫“华”。因为,父亲的战友就叫张永华。

        在写下这段记忆中的故事时,父亲已逝去多年,我已百岁的母亲,正处于生命的弥留状态。随着这辈人的离去,父亲的这段经历也将彻底成为历史。而父亲战友的生死恩义,和父亲对战友的痛惜、缅怀,将以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名字中的“华”字,用心铭记,世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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