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书归震川文集后》

原文


近世缀文之士(2),颇称述熙甫,以为可继曾南丰、王半山之为文(3)。自我观之,不同日而语矣(4)。或又与方苞氏并举,抑非其伦也(5)。


盖古之知道者,不妄加毁誉于人,非特好直也(6),内之无以立城,外之不足以信后世,君子耻焉。自周诗有《崧高》(7)、《烝民》诸篇(8),汉有“河梁”之咏(9),沿及六朝,饯别之诗,动累卷帙(10)。于是有为之序者,昌黎韩氏为此体特繁,至或无诗而徒有序,骈拇枝指(11),于义为已侈矣。熙甫则未必饯别而赠人以序,有所谓贺序者、谢序者、寿序者,此何说也?又彼所为抑扬吞吐、情韵不匮者(12),苟裁之以义(13),或皆可以不陈。浮芥舟以纵送于蹄涔之水(14),不复忆天下有曰海涛者也,神乎?味乎?徒词费耳。


然当时颇崇茁轧之习(15),假齐梁之雕琢(16)、号为力追周秦者(17),往往而有。熙甫一切奔去,不事涂饰,而选言有序,小刻画而足以昭物情,与古作者合符,而后来者取则焉(18),不可谓不智已。“人能弘道,无如命何!(19)”藉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20),闻见广而情志阔,得师友以辅翼,所诣固不竟此哉(21)!


注释


(1)归震川:即归有光,字熙甫,明代著名文学家。
(2)缀文:连续辞句成为文章,即作文。
(3)曾南丰:曾巩,字子固,江西南丰人。王半山:王安石,号半山。二人都是“唐宋八大家”中的人物。
(4)同日而语:犹言“相提并论”。
(5)伦:同类。
(6)特:只、仅。
(7)《崧高》:《诗经·大雅》篇名。朱熹《诗集传》认为是尹吉甫为申伯送行而作。
(8)《烝民》:《诗经·大雅》篇名。《诗集传》认为是尹吉甫为仲山甫送行而作。
(9)河梁之咏:即最早见于《昭明文选》的李陵与苏武诗,因其中有“携手上河梁”的句子,故称河梁之咏。内容写离别送行。
(10)帙(zhì):包书的套子,用布帛制成。故谓一套书为一帙。
(11)骈拇枝(qí)指:喻多余无用的东西。《庄子·骈拇》:“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骈拇,足拇指与第二指连为一体;枝指,手有六指。
(12)匮(kuì):缺乏,不足。
(13)裁:估量,判断。
(14)芥舟:以小草为舟。《庄子·逍遥游》:“蓬乱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小舟。”蹄涔:牛马蹄印中的积水。涔,雨水。喻范围极小,无以施展。《淮南子·氾论训》:“夫牛蹄之涔,不能生鳣鲔。”
(15)茁轧:指盲目拟古,使用生硬晦涩的词汇。欧阳修知贡举,举子刘几喜欢写险怪之文,说:“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欧阳修很生气,斥去不取。
(16)齐梁:南朝齐梁间文风绮靡,重辞句雕琢。
(17)周秦:指汉以前的古文。归有光所处的明代嘉靖年间(1522—1566),以王世贞为首的“后七子”主盟文坛,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形成拟古的风气,归有光正是与此相抗衡。
(18)取则:效法,学习,取为榜样。
(19)二句出自《史记》。
(20)藉:假使。
(21)诣:至,指学业、成就所达的程度。


译文


近代写作文章的读书人,很愿意称赞归有光,认为(他)可以继承曾巩,王安石的为文之道。以我来看,不可以相提并论。又有人拿他和方苞并举,(他)也不是这一类的。


但凡古代明白道理的人,不随意对他人妄加诋毁赞誉,并不是仅仅崇尚正直,(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对内心而言没有用来确立自己的真诚的办法,对外界而言不能够被后世信任,君子是对这样的事情感到羞耻的。从周朝的诗歌当中有《崧高》、《蒸氏》这些篇目,汉代有“河梁”的诗歌,延续到六朝,饯别的诗作,动不动就积累了一套又一套,在这种情况下,就有了替他们写序的人,韩愈写序特别繁琐,甚至有时没有诗作却只有序,如同骈拇枝指是多余的东西,从意义上来说已经过于繁琐了。归有光则倒不一定和人饯别就用序送他人,但也有所谓的贺序、谢序,寿序,这些又在阐明什么呢?加上哪些所写的(表面看来)情感抑扬顿挫,情韵不空乏的文字,如果从内容意义的角度去判断它,或许都可以不用叙写。让小草做得舟芥漂浮在牛马蹄印的积水中,却不再想一想有海涛的广阔之地。有神韵吗?有韵味吗?白白地浪费辞藻罢了。


然而当时的人们很推崇盲目拟古,借用齐梁文风中雕琢的作家,称他们为奋力追随周朝秦国文风的人,这样的情况到处都是。归有光一律放弃,不做刻意的装扮修饰,而重视语言有序,不重视刻意刻画却足以让对事物的感情明晰,这种做法和古代写作的人符合,因而后来的人取做榜样,不可以不称为不明智了。司马迁说:”人能够发扬德行,(可却)无法对抗命运。假使归有光早一点出生在更加明智的时代,见闻广阔且情志高远,并且获得老师朋友来帮助他,那么多到达的境界固然不终于这种程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