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七月半

农历七月十四日,二舅来电话,叫我明天晚上过去吃七月半。挂了电话,沉思良久,发觉已在外婆家断断续续吃了二十多年的半月了。

在我的家乡温岭,月半一年有3个:正月半(农历正月十五)、七月半(农历七月十五)、十月半(农历十月十五)。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家还比较贫穷,人民的生活水平也很低,对于还在孩子的我来说,非常期待过月半――过月半能吃到平时吃不到的食物;于是,吃了正月半,就想七月半,吃了七月半,就想十月半,如此年复一年的循环,长此以往,心里就有了月半情结。17岁离开家乡后,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每到月半时,心里还默默想着,如果在家里就与父母团聚吃月半呐!十多年后,我又回到了老家,不过在城里工作。买了房子后,在自己的小家庭里,仅做过一次月半,由于赚麻烦,就没有做了;也很少到老家与父母一起过月半,除不方便外,就是月半当天晚上民间有一些禁忌;再者,外公外婆每年请我们小家庭吃月半,也就随了他们,直到今天。

随着时间的变迁,如今,月半的味越来越淡,毕竟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对于吃不再像以前那样的追求。所以,现在做月半,重在形式,不在吃。对我来说,吃月半在脑海里有深刻的记忆,尤其是在老家老房子里过的月半,如今回想起来,还是那样的温馨,那样的流连,那样的幸福满满。

做七月半这天,最忙碌的是母亲,父亲一般只在田里挖些芋头,把它刨干净就去干农活了。母亲吃了早饭后就到集市上买菜、买千张(方言,祭祀用品)等,午饭后就开始准备做月半的食物。主食一般是糕与糕干胚(方言,家乡特色小吃)。这两种主食做起来都比较费时,特别是炊糕干胚,先湿粉,再用饭蒸(方言,即甑子)架到铁锅上炊熟。

那时的菜谱也是极简单极具人间烟火的家常菜,母亲上午从街上买的大概这5碗:猪肉炒红萝卜、黄三鱼、蛏、笋干、豆腐;家里自备的有豆肉(方言,即大豆)、芋头、缸豆丝(家乡小吃,缸豆与山粉调剂而成)、炒鸡蛋。一般就这八九碗,有时调换一碗黄花菜干。别小看这些不起眼的菜品,但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对农家人来说,那就是一顿丰盛而珍贵的美餐。

那时的左邻右舍,没有哪家不做七月半的,从下午三点左右开始,各家的屋灶间(方言,即厨房)便开始烧得沸沸猎猎(方言,即熬猪油时发出的声音,比喻做美味佳肴),王家整个宅院香气四溢,热气腾腾,各家各户从窗户、从门口冒出的气味都渗透着浓浓的肉香,不管在哪个角落,做一个深呼吸,那种沉醉的感觉就会弥漫心里,无边无际。

做七月半最繁忙最热闹的就是三槐堂,这里是整个王家宅院的公共活动场所,也是拜天地、祭祖宗的壮严场所。下午三点左右,有人就托着托盘来到三槐堂。托盘里面摆放着鸡鸭鱼肉、香烛等祭品,来祭拜菩萨。随之,一户挨一户,三槐堂香烛通明,烟雾缭绕。

夜幕降临时,母亲把所有菜也烧好了,屋子里点起了灯盏,在外做佃垟的父亲、哥哥也都回家了。大家一起动手,先把供桌摆端正,桌板的缝隙朝东西方向;再把烧好的八九碗菜端上,搁在桌子中间,围成一圈;四方摆上酒盅、筷子,在正方(朝南)的桌沿中间放一叠糕。

“先把香点上!”母亲自言自语,说着,默默把三柱香点着,插在糕上面,然后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香火灼灼,一缕缕青烟飘飘渺渺,似幽灵,在屋子里千回百转后漫出窗扉,直上苍穹……

我怯怯地问父亲:“阿爸(方言),为什么要点香?”

“点了香太公太婆、爷爷孃孃(方言,即奶奶)就过来吃月半了!”父亲小声说。

父亲说的,我信以为真。然而,稍长大了些,就成了心中的不解之谜。爷爷孃孃、太公太婆早离开人间了,我也没见过,怎么能过来吃月半呢?这个结一直困扰着我年少的心灵数年而无法释怀,有几次想问个明白却欲言又止,怕父母责怪。大概在十一二岁,又一次过七月半,我鼓起勇气问父亲:“太公太婆、爷爷孃孃都死了,怎么能过来,难道他们又活了?”

父亲脸色立即变得阴沉,低声说:“香点起来太公太婆就来吃月半了,祖祖辈辈都这样说的。你现在小,等长大了就知道。以后不要问这些事!”

“噢!”我懵懵懂懂地应诺着。从此再也不问这些看不懂的事了。

母亲点上香后,父亲在酒盅里斟酒。接着,父亲、哥哥、姐姐们依次来到桌子前对着香火拜了三拜,同时口中言言有词。我也不知道他们嘟囔些什么,只是在一旁呆着,像似在静静地聆听。父亲叫我也拜三拜。我把两手掌合拢,举过头顶,对着三柱香悄悄地拜了三拜。一边拜,父亲在一旁教我说话:

“太公太婆、爷爷孃孃!”

“太公太婆、爷爷孃孃!”我谨小慎微地复述着。

“保佑我快快长大争工分!”父亲接着说。

就这样,父亲说一句,我跟一句………                         

当酒续过两巡后,香火点到只剩四分之一时,父母就在供桌前点燃千张、冥钱、纸元宝等祭品;有时还有牒,黄色的,像个大信封,上面写着名字。一边烧,父母的嘴唇在微微颤动着。燃烧的千张发出昏黄的光芒,照着父母虔诚的面庞,我仿佛在父母慈祥的脸庞上看到了一个个“孝”字。等到烧给祖先的这些祭品都成灰烬,太公太婆、爷爷孃孃也吃完毕了,他们走时就把这些纸钱都带走了。父亲过去关门时,也暗含着送这些先祖出门了。

接下来,把酒盅里的酒都倒掉,筷子重新洗一遍,菜凉了的热一热,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围着吃菜喝酒。

父亲说得对,我长大成人了,就真的知道做月半的所以然了。经查阅史料,七月半与“中元节”“盂兰盆会”“盂兰盆斋”属同一节日。这些节日的核心内容就是超度亡灵,故民间又称七月半为“鬼节”。

《佛说盂兰盆经》记载,释迦牟尼弟子目连运用他的天眼去观察他去世的母亲投生的地方,他搜尽了天上、人间,都没有见到他母亲的转世,最终在地狱饿鬼道见到其母,如处倒悬,他悲痛万分,于是求佛解救。释迦牟尼让他在七月十五日僧众安居结束时,在盆中盛百味饮食,供养十方僧众,即可解救母亲并七世双亲。“盂兰”二字,即是“倒悬”的意思,“盆”即是指盛供品的器皿。“盂兰盆”即是说通过盆子这个器皿放供品供养十方清净僧,可以解先亡的倒悬之苦。目连依言而行,他的母亲果然脱离了饿鬼道。后佛教徒据此传说兴起盂兰盆会。

无论是在寺里与众僧举行的盂兰盆会,还是在家里做七月半,归根到底都是超度亡灵。那么超度亡灵又怎么回事?难道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烧烧纸钱就超度亡灵了吗?不然。这里面涉及到佛教的渊源。

人死后尸体焚烧,存在的生命主体称为亡灵。民间一般的观念,认为人死之后即是鬼,且永远做鬼;但佛教不这么认为,否则,就谈不上超度了。佛教看凡界的众生,共分为天、人、神、鬼、傍生(畜牲)、地狱等六大类,前三类为善道,后三类为恶道,在此六类之中生来死去,又死去生来,称为六道轮回,所以,人死之后,仅有六分之一的可能成为鬼。

佛教使人超出并度脱了这六道轮回的生死之外即称为超度。然而,凡夫在死后,除了罪大恶极的人,立即下地狱;积善德极多的人,立即生天界而外;一般的众人,并不能够立即转生。未转生的亡灵,并不都是鬼,佛教称为“中有身”或名“中阴身”,即是在死后至转生过程间的存在阶段,这个中阴身,往往就被一般人误称为鬼魂。中阴身的时间通常是四十九日。在我老家,信佛之家人死后,为死者做的佛事称做“七”,做7个“七”,即四十九天才能完成超度亡灵。至于超度亡灵后,投生什么,要看死者在世时的品行,我理解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即好人投生善道,坏人投生恶道。

那么,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做七月半到底是为谁超度呢?一是为已投胎的众生(先亡祖先父母六亲眷属)超度,可以使他们在所生的各道中得到福报利益,减少痛苦,种下接触到佛法的因缘。二是为在世的人超渡:目的是为现世父母及六亲眷属增加智能及福德,去病魔、增福延寿,避免各种灾害。由此,我想起每次做七月半,母亲在烧千张时总是念念有词,直到千张烧尽。我也依稀听到她与太公太婆说的话。意思是希望他们闪灵,让父亲的病快快痊愈。父亲实际得的是胆囊炎,因那时医疗水平差,被误诊为肝炎,后来胆囊腐烂破裂,动了大手术。还有就是保佑全家人身体健康。看来,七月半折射出的是对死者的缅怀,对亲人美好生活的期待,与中国传统的孝道思想是一脉相承的,这或许是七月半在民间一直延续至今的缘故吧。

时至今日,做七月半的形式基本上无变化,无非是买的菜品比以前昂贵了,菜谱的种类比以前丰富了。但由于住商品房,烧纸钱已不在屋里进行,都挪到马路边、河边、溪水边。七月半这天,掌灯时分,温岭前溪路聚集着一簇簇烧纸钱的人,一堆堆纸钱在他们身旁窜着红红的火舌。秋风起,千张气舞,烟尘弥漫,在火焰的跳动下,把烧纸钱的人照得影影绰绰。“阴风窣窣吹纸钱,妖巫瞑目传神言。与君降福为丰年,莫教赛祀亏常筵。”也许是从小在农村长大,对于这种阴森森的场景有一种莫名的畏惧;再加上有一种说法,鬼都出来吃七月半了,运气差的人容易遇到鬼。于是,我从外婆家吃七月半后,都避开前溪路,绕远道走人民路回家。

有人会问,七月半背后所反映的超度亡灵你信吗?我当然是不信的。本人行伍出身,一生多次夜闯荒山野岭。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北京房山小清河畔海军某军械库任职时,宿舍一墙之隔便是累累坟冢,却始终未遇到过鬼。对于民间存在了约1500年的七月半,我是把其作为一种民间文化来对待,并不是作为一种信仰。   (作者  战蓝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