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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我的外祖母

2020年2月15日凌晨1时10分许,我的外祖母走完了她差三十五天即满八十六岁的人生路。

收到消息,妈妈立刻嚎啕大哭起来。虽然这一向妈妈对外祖母的离世,已有着某种预备,但当这个消息真正到来的时候,她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妈妈的哭声惊醒了我。我起身穿衣,下楼去安慰她。坐在一旁抽闷烟的爸爸却对我说:“你别劝,让她哭!”

是啊,这个时候,怎么可能让妈妈止住悲伤而不哭呢?于是,我只好默默地站在她的身边,任凭她宣泄自己的的悲伤。“我苦命的娘啊……我苦命的娘啊……”听着妈妈这样的哀嚎,很难让我不悲从中来。于是,一些和外祖母有关的事,外祖母各个时期的身影,就慢慢地、犹如电影般清晰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了。

 

打记事起,我就知道,我的外祖父是个竹篾匠,我有五个舅舅一个小姨。

老实说,在我的童年及青少年时期,是不怎么喜欢去外祖母家的。这无外乎两个原因:一、外祖母家的土坯房,比起祖母家的红砖瓦房来,实在是有些破旧。而且外婆家的土坯房,是建在一个山坡底下,地势最差的旮旯里,阴暗潮湿,阳光很难照进房子里。二、外祖母家的吃食,明显比祖母家差,而且还少。这两个原因,足以使童年乃至青少年时期的我,很难兴高采烈地跟着爸爸妈妈去外祖母家。

但是在外祖母家的土坯房内外,却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在我的记忆里印象深刻。那就是,无论什么时候,屋里屋外都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都是一尘不染,摆放得整整齐齐。

我已经十六岁的儿子经常会对我说:“老爸,你收拾房间的功夫比老妈厉害!”每当儿子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基本都是一笑置之。一直以来,我从没告诉过我的儿子,我收拾房间的功夫,基本都是从我的外祖母那儿学来的。当然,我更没有让我的儿子知道,当初的我,亦非是十分情愿跟老人家学的。

在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不管是我去外祖母家玩,还是外祖母来到我们家做客,见到外祖母,我总是有那么一点点害怕。因为她老是絮絮叨叨地,要我把用过的东西弄干净,放回她曾经所放置的地方。就连坐过的椅子板凳,她也总是要求我搬到墙边摆放齐整。最要命的,是外祖母在要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也不是那么严厉,但却让我清晰地感觉到了,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当然我也曾很是厌烦外祖母,只要是跟她在一起,她总是一天到晚地跟在后面,要我擦这拭那、打扫房间、叠被子、叠衣服……

如今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我,才突然在妈妈的哭声中想起,应该对打小教我这些好习惯的外祖母,说句感谢的话语。可惜外祖母已经永远地离我而去了,她再也不会听见我的任何话语了。

曾几何时,尚还年幼的我,也曾频繁地,用牢骚似的口吻问过外祖母:“您怎么就这么爱收拾爱干净?”

外祖母往往是笑着反问我一句:“爱收拾爱干净不好吗?”

我当然只能是说:“好——”

“好,那你就跟一起爱收拾爱干净呗。”外祖母这句话,往往会起到结束对话作用。

但是,在我当时尚还幼小的内心深处,对外祖母近乎是有些偏执地爱收拾爱干净,总是存有那么一些似有若无的疑问。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明显地感觉到,外祖母和与她同龄的普通农妇们,有太多的不一样。比如,外祖母似乎不怎么爱听别人家提起毛主席,比如外祖母会写毛笔字,又比如外祖母会在心情好的时候,有板有眼地,唱上一大段很是好听的黄梅戏……

记得是那年中考完了之后,我去看望外祖母,有一天,外公在不经意间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外祖母是富家大小姐出生。那是我第一次得知和外祖母身世有关的信息。被惊得目瞪口呆。

虽然一直到死,外祖母都拒绝向我提及她的身世,但是从外公及一些老辈亲戚们的口中,我还是多少知道了一些。

 

据我所知,外祖母于1934年农历2月27日,出生于街河市镇的首富之家。现在镇上的邮电所、邮储银行、人民医院等等,当年都是他们家的产业。

或许正是优渥的成长环境,才让外祖母在少女时代,就养成了爱干净爱收拾的良好生活习惯。

在优渥的成长环境下,少女时代的外祖母,或许对自己的人生,有过各种各样或高雅或美好的设想。但是她所面临的现实生活,却是随着一个崭新的时代的到来,而使得她,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去下嫁一个身处穷乡僻壤的小山村里的竹篾匠。

在时代的裹挟下,外祖母瞬间从一个大家闺秀,转变成了贫穷的农妇。而且还是一个对农村生活一无所知的农妇。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之交的中国农村,赤贫是最为贴切的形容词。一个完全不知道农村是怎么回事的年轻农妇,所要面对的生活中的各种困难和冷嘲热讽,是今天的年轻人很难想象的。

倾刻之间,绣花鞋就与外祖母的三寸金莲分道扬镳了。虽然从被裹脚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外祖母此生不能下地干重体力农活,但是一个个硕大的浓浓血泡,还是以外祖母不能想象的速度,将她的双手由细皮嫩肉,改造成了老茧丛生。

五个舅舅及我母亲和小姨的相继出生,让外祖母的生活,在通往贫穷的道路上,是越走越快越去越远。虽然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中国的农村都生活在贫穷中,但是相比一般农家,由于裹脚的外祖母不能下地劳动,家里硬生生地少了一个主要劳动力,由此可知,外公和外祖母所面临的贫困,要甚于其他一般农家。

也不知那时候的外祖母,面对着一个个嗷嗷待哺的萝卜头,曾经暗自流下过多少泪水?

 

时间,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到来。

这个时候,我的大舅已然结婚成家,我的母亲业已出嫁。还剩下的四个舅舅及小姨,也都已经成长为半大不小的青少年。虽然四舅、五舅还有小姨在上学,但政策的改变,使得外公可以乘农闲时节,带上二舅、三舅,四处做竹篾匠活,以换取工钱贴补家用。

一切都似乎好起来了。

熬了近三十年,外祖母总算看到了些许阳光的明媚。

哪知刚刚转晴的天空,冷不丁就向着外祖母的头上,重重地砸下了一个爆响的霹雳——1983年7月6日,二舅喝下剧毒农药,撒手人寰。这时我差不多9岁,外祖母49岁不到。二舅是因为婚恋问题,而走上绝路的。

我因为上学,没有能够参加二舅的葬礼。也就是说,我没亲眼目睹中年丧子的外祖母,是如何的悲恸欲绝。但是有些事,我是亲眼见到了。许多年间,外祖母只要经过二舅的坟头,都会抹泪不止。多少年间,外祖母吃饭时,都会按照农村的传统习俗,等二舅先吃然后再自己吃。许多年间,二舅遗留下的衣物,外祖母总是会拿出来洗洗晒晒。后来,这些衣物实在是不能洗不能晒了,外祖母才拿到二舅的坟头去烧祭于他。

那天外祖母去二舅坟头烧祭衣物,是我陪着去的。外祖母嚎啕大哭了一场。凄厉的哭声,引得我也跟着哭了。

最后,是我把外祖母背回来的。

我把外祖母背回来后,她大病了一场,卧床好几天。

 

三舅、四舅、五舅一个个相继娶妻生子,小姨也出嫁了。这个时候,外祖母也开始转入人生的暮年了。看着几个舅舅一个个成家立业,生活一天天好转,外祖母总算是在她人生的暮年,收获了些许的欣慰。

因为有个别舅舅、舅妈不太讲究孝道,几个舅舅家间因为外公和外祖母的赡养问题,有过些许龃龉。外公和外祖母倒是看得开,老两口决定单过,不打算给任何子女增加负担。他们安心地居住在自己已是破败不堪的土坯房里,种了大约两亩地的口粮田,还有些许菜地。老外公又重拾自己闻名四方的竹蔑匠手艺,赚点零花钱。外祖母则养猪、养鸡、养鸭。如此一来,二老吃、喝、穿、用一切都有了。生活也算是惬意。

前些年,我去看望二老时,虽向他们表示过一点微薄的心意,但二老总是以自己不缺为由,一再推辞不肯接受。

 

2013年,外公走到生命的尽头后,外祖母已是年近八旬。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外祖母已不可能再独自生活。几个舅舅中,外祖母选择了跟五舅一块生活。五舅是她的幺儿子,有孝心,老人家乐意由五舅来赡养。

五舅虽然没多少文化,却是一个脑子灵活又肯下力气干活的人。地里有活,五舅就每天早出晚归地种地。农闲时节,五舅则去县城的工地上打工赚钱。2017年10月26日,五舅在工地上出了意外,命丧黄泉,年龄刚好五十出头。

外祖母这时已经是八十有四的年纪了。

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已是既没有力气再去哭自己的小儿子,也没有了眼泪来哭自己苦涩的命运。

在外祖母的强烈要求下,五舅被安葬在一块老人家曾经种过的菜地里。

等五舅被安葬好后,人们才发现,外祖母要将五舅安葬在那儿的原因:五舅的坟,隔着一方堰塘,正与外祖母所居住的房子的大门相对而视。外祖母是想,每天开门就能看见她的幺儿。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外祖母的生活基本是这样:

她每天起床梳洗完毕,打开大门,如果天气不允许她走出门去,她就会对着五舅的坟,轻轻地说一声:“红儿,我起来了,看见你了。”如果天气允许,她便兀自一人沿着堰塘的边沿,去五舅的坟那儿转转,然后再去二舅的坟那边也转转。当然,不管天气如何,每天傍晚关门的时候,外祖母都会对着五舅的坟说一声:“孩子,不怕,娘过几天就来陪你。”

至于外公的坟头,外祖母是不会主动去转的。她只会在去二舅坟上转的时候,顺带着,向不远处的外公的坟那边,望上几眼。

在外公的坟旁边,还有一块空着的地方。

外祖母知道,那块空地,就是她最终的归宿。

如今,外祖母已在她的最后归宿地,升入天堂。

在天堂,外祖母已与外公再次相遇。

在天堂,二老将不会再有丧子之痛!

在天堂,二老将会永远幸福地看着他们的子嗣们,源远流长!

 

 

                

                           2020年2月22日夜,菱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