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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归去来兮

大约是在一九五四年,一批特殊的新生来到四中,插入各班学习。他们讲粤地普通话,穿牛仔裤、尖儿皮鞋。这些新生即是归国华侨学生,我们称作华侨同学。他们多从南洋来,印尼、菲律宾居多,也有朝鲜、日本来的。插入我们班的陈志强后来对我讲过他的回国:“坐在回国的轮船上,总嫌船走得慢。一想到祖国,心都要跳出来了!大海尽头就是祖国!祖国啊,我回来了!”他忽而不语了,眼睛里闪着欣喜、企望的光,好象仍在船上远朓着前方。

有回国学习的,更有回来工作的。教我们几何的丘老师、音乐肖老师都是归侨。又何止师生?很多行业、岗位都有归侨为国尽力。那个让人绝望,令人痛恨的旧社会铲除了,一个贫弱但生机勃发、令人响往的新中国现身在亚洲东方了。那是一个民心所向的国家。那是一个众望所归的时代。钱学森回来了,华罗庚回来了,钱三强、梁思礼、邓稼先、朱光亚等科学家回来了,众多海外游子回来了,一九六二年,曾经的国民党代总统李宗仁也回来了。

与我们相比,华侨同学多外向、活跃,有些更激情飞扬。晚会上,他们用吉它伴奏,演唱了《梭罗河》、《星星索》。啊,南洋岛国有如此的意境、风情。上世纪五十年代,为围堵中国,美国弄了个“东南亚条约组织”。印尼国内反华、排华浪潮迭起。华侨同学天天关注相关的报导,愁眉紧锁,心系家人。我们特恨印尼总统苏哈托,同情华侨同学,却又束手无策,唯盼祖国快些强大起来,海外侨胞、海外华人再也无人敢欺。

我的邻座陈世伟,印尼归侨学生,细高个,长得很精神,爱运动,好激辩,务求青红皂白。好象是在一次作文讲评课上,因为一个什么字,他与另一同学发生了激烈的争论。陈世伟激动得脸都红了,说话很快,大意是:绝不允许借“约定俗成”之名自行造字,不管用这个字的人有多少。写字用字必须规范,这在中央文字改革委的文件里是有规定的。“必须为祖国语言文字的纯洁而斗争!必须!”他把手里的文件“啪”地摔在课桌上,说罢坐下,仍激动不已。一个华侨学生,对祖国的语言文字竟如此看重,让我感佩,又自愧不如。什麽是爱国?陈世伟的回国是,他对汉语言文字的看重是,他的激动更是,因为他视中华为祖国,汉语为母语。中国的华侨、海外华人从来不可小看。他们可能不爱那个多年前离之而去的母国社会,但爱那个地老天荒也离之不能的根——祖国。华侨陈家庚、抗日战争中从美国归来的“中国战鹰”陈瑞钿、印尼归国抗日的共产党员女英雄李林等侨胞的壮举不正是中华民族的性格麽?若遇国家民族危亡,陈世伟必定也会舍生忘死,挺身而出;我坚信。

彭云也是华侨同学。他在课上——特别是文史课上——爱回答老师的提问,也爱发问。常见他追着走出教室的老师问什麽,以求甚解。华侨同学叶良藩酷爱打乒乓球,一打就是一个课外活动。之后,满头大汗地跑回教室做作业。他极富抽象能力:数理作业在他手里简直是小菜一碟,三下五去二,做完了,好象比打乒乓球还容易。叶良藩后来考入某大学的数学系。吴清华,马来亚归侨,少言寡语。可能是基处差些,他学习极用功,不会的作业题自己苦思默想,决不轻意问人。他默默地修好班里的桌椅,默默地清除室外墙脚的杂草;默默地作好事,从不示人。班里似乎没有其人,却又处处可见其人。到高三,我们班的班长林金祥、杨替坤都是华侨学生。我在大学里也有华侨同学。三年困难时期,国家照顾华侨学生,把他们调到生活条件较好的大城市的高校学习去了。

后来,我在新华书店曾邂逅陈世伟。再后来,“文革”乱国,我的华侨同学不知所终。又是四十多年过去,陈志强、陈世伟,你们现在哪里?( 文章阅读网:sanwen.aiise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