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钧叔下河去挑水,他不是给自己家里挑,是给茶馆挑,茶馆就是他的单位,挑水就是他的工作,河离茶馆一里路左右 ,水从河里挑上岸要爬几十步的台阶。一年四季,天天要挑,下雨下雪上凌,也不例外,必须保证茶馆每天不缺水。自从茶社成立, 钧叔加入后,就没听说缺过水。
大家说钧叔都好,就是一种不好贪杯,但是,虽然好酒,却从不影响工作。工作没有影响,却影响了家庭。妻子见他染上酗酒的恶习,劝不好,就离了。钧叔每次都喝得醺醺醉,可没见他发过一次酒疯。茶馆里也卖酒,钧叔从不私自舀酒喝,也不赊账喝酒。他却爱找镇委书记要烟抽,找区委书记要酒喝。一天,钧叔在街上碰见镇委莫书记,他拦住说“莫书记,给一支吧?”莫书记笑着掏出一包烟递给他。钧叔抽出一支,剩下的还给莫书记,看了看烟,笑着说“圆球的!”一次,钧叔打区政府门口过,遇见区委周书记,迎上前去说“喝两杯?”周书记笑着说“今天不行,改天吧。”他拉着钧叔在对面的商店要买一瓶酒给得钧叔,“你自己喝,我就不陪你了。”钧叔摆了摆手,说“一两就够了。”营业员在他的坚持下,找了个干净小瓶子装了二两。单位的王主任劝他“你一表人才,不这么喝酒,该是有多少姑娘想跟你。”的确,钧叔的人才好,像费翔,条子比费翔还俊阳些。钧叔端起酒杯偏着头望着王主任,摇摇头,把手摆了几摆说“不要!再好的姑娘也不要!这辈子我只喜欢它!”钧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它也喜欢我!”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乡下镇上成立了好多战斗队。钧叔既不属工,也不属农,红工总红农总没有他的份,红卫兵更不会要他,他见那些砍柴的叫红柴兵,于是就成立了一个红酒兵战斗队。镇上喝酒人也不少,可不是在红工总,就是在红农总,剩下的几个年纪大了,站都站不稳,还能指望他们参加战斗?于是,钧叔就成了光杆司令。一连几次,他把水挑满缸,向王主任说清楚了,就去参加造反派的活动。可后来,他不参加了,问他为什么,他不说,只是摇摇头。从此,钧叔由光杆司令变成空头司令。
一天上午,天热,造反派抓了几个区镇主要领导,给他们戴上高帽子,在古镇的石板街上游街,一路上高喊“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游到茶馆门前,造反派们口喊干了,停下来涌进茶馆喝水。钧叔见戴高帽子的人满头是汗,提着水壶,端着碗,想给水他们喝。造反派拦住钧叔,气势汹汹的问他“你是不是想陪他们游街?”钧叔偏着头说“你热他不热?”“他能与我们比?”钧叔偏着头嘻嘻一笑,说“哦!我怎么就忘了,一个戴着高帽子一个没戴高帽子!”他把造反派的肩一拍,歪着头说“肯定不一样!”造反派高兴的说“你终于觉悟!”
下午,钧叔在茶馆里听茶客聊天,无意间听到一个红农总的造反派说晚上在光明大队批斗区武装部长。开始,他没当一回事,可后来,他坐立不安了。钧叔站起身来走进走出,靠在门上抓了抓头发,又坐回到那个造反派的身边,希望得到更多的消息,可是,人家转移了话题,在聊别的。钧叔好失望,很不开心,满脸的失落之意。有人逗他“怎么啦?想老婆?”他仿佛没听见,带着满腹的心事回到家里。
老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儿子在厂里很少回来,钧叔的父亲是北伐军的团长,不知是战死还是病死,总之,钧叔很小就失去了父亲。钧叔虽然没有见过父亲,但以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老母亲常常含着泪,拉着他的手,望着他说“你长得真像你老子1”钧叔拿袖子揩了揩镜子,细细的打量自己,他经常如此,对着镜子想象父亲,设想如果父亲还在,自己会不会染上酗酒的恶习;如果父亲还在,他肯定不会在茶馆里挑水,说不定也当兵成了个军官,或者在大学里教书 ,总之,不会在茶馆里挑水。可是今天没有往日想象的时间长,想不下去,总觉得心里有个事,放不下。吃饭喝酒时,钧叔端起酒杯抿了两口,往常喜爱的酒今天好像变了味,不爽口了。猛地,他拍了拍头,放下酒杯,,三把两下吃了一碗饭,跑出门。
在区公所门口,钧叔看见造反派们押着区武装部长出来了。他望着远去的那些背影,懊恼极了。他头抵在区公所的墙上,拿拳头狠狠地捶胸,他来不及擦掉额头上的白墙灰,朝光明跑。在批斗大会现场,钧叔挤在群众里,当人们呼口号时,他瞟了瞟周围的人,默默地跟着他们举拳头,他不明白,无论是镇还是区,这些领导都还不错,怎么一下子就得罪这么多人,刚刚还在割资本主义尾巴,怎么一下子又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斗会结束,钧叔远远地跟在武装部长的身后,目送他进了区公所,才安心的回家。
钧叔在这方面想不明白,可在别处他明白。在茶馆里,他爱收藏烟盒。在家门口,一群孩子在玩扳三角板的游戏,三角板是烟盒折成的,那个年代的小孩都爱玩它。钧叔背着手,偏着头,站在他们身后看他们玩。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像几只麻雀在地上跳去跳来,“你的没有翻过来。”“我的翻过来了,是你闯了的。”两个孩子争起来了,你推我搡,眼看就要搞恶了。钧叔连忙将他俩分开,从衣兜里拿出一大叠烟盒叠的三角板,弓着身子在孩子们的面前晃去晃来,笑着问“哪个要?”孩子们看见这么多三角板,高兴极了纷纷伸出手说“我要!”“给我”。钧叔慌忙直起腰,举着三角板问一个孩子“你姓什么?”“我姓张。”“给一个你。”钧叔一边躲闪孩子们的拥挤和争夺一边问另一个孩子“你姓什么?”“我姓余。”“你姓余?没得。”“你呢?”“我姓张。”“给你。”其他的孩子争先恐后的喊“我姓张。”“我姓张。”钧叔只要听说姓张就给三角板。那个姓余的孩子也连忙改口姓张,一个孩子指着他说“你明明姓余,不姓张。”那孩子急得直喊“我就姓张!我就姓张!”“你就不姓张!你就不姓张!”钧叔偏着头笑着对那个指谎的孩子说“他要姓张,好啊!我们姓张的又多了一个人。”说罢,姓余的孩子也得到三角板。钧叔分完三角板,得意洋洋的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偏着头对孩子们说;“只要你们姓张,我天天给三角板。”
这天晚上,钧叔一高兴,酒又喝过头了。他歪在椅子上眯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老母亲不见了。钧叔起身喊道“妈!妈耶!”不见回应,他进里屋看,没有,他看见梁上那盏十五瓦的电灯泡,昏黄的晃来晃去,他没有弄清楚是因为他喝醉了,走路摇摇晃晃,所以看见灯在晃,一慌,跌跌窜窜的出了门,嘴里不住的喊“妈!妈耶!”地去找。在一条通向公厕的巷子里,碰见了老母亲。钧叔跟在母亲的身后回家,一边走一边用小白菜的曲子唱“我的妈耶,你莫吓我。没有爹呀,好可怜啰。我的发白,你的背驼。看看碗里,别再看锅。干的好少,稀的好多。有妈在呀,我就不饿。我的妈耶,你莫吓我!”
这一路,沙沙的嗓音久久在夜空中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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