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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份量和温度

 你老子,人才老实咯!做亲的时候门口的于家奶奶跟我老子说,山爹啊,你恐怕上当了,听说河南周家的儿子人长得老气,恐怕不止这个年纪。

    妈妈突然跟我们几个子女开口说我们的父亲了。

    父亲去世以后,妈妈是很少提到他的。尤其是我,由于常年在外地,更很少听到了,更何况是这样的话题呢。父亲是1990年春天去世的,而母亲说这话的时间已经是2013年12月底了。这一年来,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春节刚过就住进了三仓地区医院,断断续续,时轻时重,医生也认为是些老年慢性病,有冠心病,也有支气管炎,再加上消化功能减退。但直到秋天去外地检查才发现胰脏出了问题,此时只好在家中静养,并作辅助治疗。但母亲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尤其今天晚上跟我们回顾往事了。她继续往下说。

    做亲押节了,我就偷偷地看,人究竟老不老?一看还不错,人也不矮,也不难看,就是脸皮黑一点,有点老气,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说比我大岁把也象,这就罢了。

    母亲是非常聪明的人,九十四岁了,脑子一点也不糊塗。她心里明白得很,这次发病恐怕不会有多长的时日,有些话不说就来不及了。

    你老子很讲究,穿的长衫,戴的礼帽,虽则没有听到他说什么话,但人倒是文文雅雅的,一脸笑,很客气。

    听母亲说话的有我,还有伦银和周凤两个妹妹。时间是晚上七八点钟,母亲坐拥在被子里,两个妹妹侍奉在左右,我倚坐于其对面的床沿上。谁也不插一句话,唯恐打扰了母亲幸福的回忆。

    押节那一天刮西北风,临走时我出房门望了一眼。一阵大风,你老子的礼帽被风刮走了,他弯下腰去拾,不好了,剃的光头,头顶上有几个钱眼大的秃斑。我心里一气,这多难看,但又不敢说。后来又想想人还算大大事,头发长长一点也看不见,也就罢了。

    接下来,母亲说的就都是赞扬的话了。

    说他老实也实在到劲了,一年中除了中秋过年两次送礼,正月初二拜年以外,是不喊不来的,来了也不说多少话。有一回磨年粮,我拗他拉,磨了两个时辰也不开口,劲不小。那时候我老子不大在家,我五岁又死了妈妈,做亲时大七岁的姊姊又出门了。一次送年礼,进门来板络一放就找事做,忙个不停。那天正好我老子不在家,话不说,饭总要吃的。我弄了个菠菜炒卜页,炖了个蛋。饭做好了,随他吃不吃,我就到河西亲戚家去了。还好在不远,隔河能望得见,太阳歪西时分看到门关上了,知道你老子走了,我也就赶忙回去。一看,也不客气,饭吃过了,碗也洗过了,地也扫得干干净净的。也会照顾人,两样菜都留了一半,放在饭锅里焐着。他送的礼是六样,他还是不客气,留下四样,自己给自己回礼还拿了两包带回去了。他就老实到这种程度,你俫看!

    妈妈已经完全沉浸在甜密的回忆之中,我和妹妹都没有听过妈妈谈少女时代的故事,很想听,只是轻轻的笑着。凤妹忍不住问,那后来呢?

    后来也不过是这样,直到二三年后为事。妈妈停顿一下继续说。啊,她要说到结婚的事了。       

    为事是我二十岁那年的腊月里,天也不算太冷。虽然是用了轿子,但轿幔子不鲜亮,我在房里听到你婆爹爹发火了,说红不红绿不绿的,依我过去的脾气拿棒打出去。就河南河北,一二里路,一刻儿工夫就到了。正日晚席有不少亲戚,好几桌人。我坐在东房床边上,听到一个女的说,我不是说你二奶奶,舌头翻得象连柫板儿似的,不是我把庸福过把你,你哪有福气带媳妇当奶奶?说这话的是大奶奶。我这家爹爹人有点儿肉头,一点儿都不留脸面。他说,你不过继就不过继,怎样来的还怎样走,赤脚夹了一双鞋子。我这绝后代家私不是好得的,几十亩田,这么好的房子。这一说,弄得大家脸上都下不去。反正我也看不见。

    第二天早上我才梳过头,一个白头发老奶奶又跑到我房间来了,说庸福家的,你要清楚,我才是真奶奶,这家是假奶奶。我说我不晓得什么,我不问。过了一刻儿,爹爹又问我,庸福家啦,才先那么白头发女的跟你说什么啊,不要听她的。我说我不晓得她是哪个,我不听啊。

    妈妈显然有点激动,也有点气愤,已经过去七十多年,还记得这么清楚,也许过去一次也没有说过。显然她不仅是回忆自己的过去,更是在铭记与父亲一起度过的艰辛而寻常的日子。这日子就以这样的场景开始了。

    你老子当天晚上被气哭了,说老死人,她就要这样说。还是老实人啊,宁愿自己受气,也不拿人怎样!还是太忠厚了,人好啊!

    妈妈完全陷入了沉思,眼皮也有点下垂,但在灯光下两颊却见到了红晕。一瞬间她可能已经回顾了几十年的往事,无论快乐还是痛苦,无论付出还是收获,也无论恩怨是非,如今都已成为过去。而现在她在向自己的儿女倾诉,是在让儿女分享自己的幸福和经历,甚至是在这种方式在延续自己的生命。妈妈已经累了,我们兄妹三人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就扶妈妈躺了下来。

    这一夜,妈妈睡得很安静。再过几天,2014年1月3日凌晨,妈妈永远离开了我们。

但,这一席话,永远留在我们的心中。不知是幸慰,还是辛酸。但却是沉甸甸的,温馨馨的。这就是我母亲的份量和温度。


                                                二0一七年九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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