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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那些吊脚楼

 

──在张家界的土地上想到的

 

 

      路象一条雪白的绸带,旋转着,跃动着,在粉绿和鹅黄奇迹般协调的山水田园间向我的目的地——土家山寨延伸。

破旧不堪的大巴里,我的导游,一个纯朴和现代气息有机结合的土家姑娘——运红,忽闪着一对好看的丹凤眼,神情激动地向我讲述着土家“覃王”和“6月6”的故事。……

 

(1)

 

这是我张家界之行的最后一天。因为写过几篇小散文而被邀请参加中南民航报“晨风笔会”是我意想不到的,能见到我国著名作家——王火、蒋子龙、陈忠实、杨闻宇、鲁之洛、徐岳、芮灿庭等, 听他们讲怎样写文章,和他们一起游山玩水更在我的预料之外。

明天就要回深圳了,心里急急的总象有一样什么东西没找到。人是怪物,一来到山青水秀的地方就联想起平静安逸的环境再就是墩厚淳朴的民风。在城里呆长了都是这毛病。听说张家界的门向世人打开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我不免有些遗憾。要是在开门之前来看看,多好!简直是自私。你想来,他也想来,架不住中国人有十几亿。大家从四面八方潮水般蜂拥而来,山村的平静立刻被打破了。不过人来多了,旅游业热了,和旅游有关的行当自然也就热了起来。

在这里想听山歌容易极了。有景点就有歌台,姑娘,大嫂各显神通,保留山歌的调,词却任意填。有夸你长得象天仙的,有祝他今生发大财的。随处随身还总有一群五,六,七八岁的孩子,将他们的父母或爷爷奶奶们求爱时的词毫无面部表情的吼唱出来。歌任你点,钱随你给。至于山歌的原始目的,已经彻头彻尾地改变了。

人一多,矿泉水的销量大,捡矿泉水瓶子也成了一个职业。不过从业者多为老人和小孩。前几天在登黄石寨的途中,在那似乎是永无止境,攀援而上的石梯路上,我碰到一个古稀老人。由于向上爬,背更加驼了。一双小脚,颤颤悠悠,哆哆嗦嗦地移动着。她告诉我为了捡矿泉水瓶子,一天得上下两趟。一个瓶子卖壹分八;她还告诉我她的丈夫早年死在战场。家有一个更老的老母,瘫痪在床。还有一个傻儿子,……。我给了她30元钱并叫她在家歇着吧,不要上山了。我继续前行,转身,见她正在向另一路人讲诉着同样的故事。……

佛门本是清静地,人多了,也难说。顺宝丰湖旁的石梯缓缓而下,峰回路转之处,四面绝壁之中,有一座寺庙。香火极旺。寺庙中“工作人员”五、六个,干啥的都有。进门处是一个穿花褂子的女人,管卖香和收钱。唯有一个老和尚,手持木鱼,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人多起哄,一人试着抽了一签,若求得上签,必多出10元钱,还得买一挂鞭放放。出得门来,才知人人都在庙中花了三、四十元钱,而且除一人外大家都得上签。导游小伙子说这儿被一个公社领导的亲戚承包了,那老和尚是被雇用的。大家当时的感受就如同在城里买到了假冒伪劣产品。

……。

我极不甘心,想去找我急急地想要找到的东西。我于是拨通了旅游局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运红姑娘。我说我想去土家人居住的地方,就是还没有被开发成旅游点的地方看看。如果可能,不住旅馆而住一夜吊脚楼。她说我是她接待的第一个要求去土家寨的游客,还说这些年来土家族基本汉化了,吊脚楼也越来越少了,必须乘5、6个小时的车才能看到比较完整的土家寨。巧在运红就是土家姑娘,看在我对她的民族文化感兴趣的份上,毛遂自荐地为我当一回导游,而且我们的目的地就是她的家乡。

 

(2)

 

    车,晃晃悠悠,象只摇篮。窗外的小河浅浅的,弯弯的,向前流。沙滩上,一个妇人在洗衣裳。妇人的身边,站着一个小男孩,夕阳照在他那黑黝黝的屁股上,闪闪发光。远处,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在玩水。再远处,是几处绿荫遮掩、稻田环绕的寨子。……

好一幅美丽而生动的画!可惜城里人多数如我只知感慨万千而不愿长久地留在画里。画中人又断不知自己身在画中。因而,纵有能用笔墨再现这一方山水之灵气、风光之秀美者,则不是那妇人也不是我。

刹车停止了我的胡思乱想,车到了坪乡转了方向。我俩下了车,准备搭乘一辆往运红家去的便车。

日头正在西下,天边的晚霞将山岚、田地、寨子染成了西洋红。运红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寨子对我说:“我的好朋友稔香就住在那,她家也住吊脚楼。”我顿时来了精神“真的?”“我们先到她家去玩一玩,反正便车装货最少还要半小时”运红提议。“好,这主意不错!”我俩顺着田间小路向寨子走去。

随着运红的一声唤,从吊脚楼的木门里走出一个姑娘。红底白花的棉布衫衬托着她那张清纯而秀美的脸,微厚的嘴唇给人一种善良、持重、可信的印象。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想到了出水莲花。

“韩大姐是来参加一个笔会的,顺便来寨子看看。”运红介绍着。“真的!”稔香一听“笔会”二字就象我看到吊脚楼一样兴奋。“稔香也写过不少文章,是跟她姐夫学的。她姐夫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作家。”运红接着说。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知音,看来我们的话不是半个小时可以讲完的了。稔香和她的母亲留我们住下,我欣然答应了下来,其实我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已经在盼着主人留客了。我有一种预感,我就要找到能用笔墨来描绘这一方山水之灵气风光之秀美的人了。

 

(3)

 

    日头已经完全落到了山的背后,土家寨的黄昏静得就是一幅画。炊烟从有吊脚楼的地方缭绕升起,在绿树的衬托中,烟是白色的。正在成熟的谷子青黄交织着,将小路挤得瘦瘦的。我和运红、稔香还有稔香的姐夫走在这田间的小路上,他们带我去看更加完整的寨子。山风象婴儿的小手抚摸着我的脸颊,稻穗象调皮的顽童拨弄着我的小腿肚子,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在溪边唱着歌。……

我们边走边聊,我告诉他们说陈忠实老师也被邀请来参加笔会了,他得知我要来土家寨,吩咐我给他带回一个土家火塘里烤出来的老玉米。稔香的姐夫说陈老师是他最崇拜的作家。他写过一个长篇,是以稔香的祖父为原形写成的。但写成之后才知道故事情节和陈老师的《白鹿原》相撞,于是没有发表。我问他准备何时发,他说等改到比《白鹿原》好的时候。稔香的祖父早年是这一带的寨主,贺龙在17岁的时候被他抓住了,关在柴屋里,后来还是放了。如果当时不将贺龙放了,中国的历史上就将少了一个元帅。前不久中央档案馆还派人来调查过此事。解放前夕的一天,稔香的祖父对她的祖母说:“我们该走了。”便在那天的上午和下午相继死去。听完了稔香的姐夫讲的故事,我顿时感到我脚下接触的是一块神秘而又神奇的土地。

当我们来到桑银湾的时候,天色已近昏暗。我还是抢拍了几张照片。这是一个非常完整和美丽的土家寨子。错落有致的吊脚楼依山而立,每座吊脚楼都有竹篱笆园墙围绕着,竹篱笆园墙上爬满了牵牛花类的绿色植物。一个穿红褂子的姑娘背一捆柴草走过竹篱笆旁的小路,长长的辫子搁在高高隆起的胸脯上。粗粗的空心竹筒将泉水从吊角楼后的山上引进寨子,用手捧来喝一口,冰凉凉甜滋滋一直润入心田。一个老人在竹筒边接水,古铜色的脸上皱纹里嵌满了慈祥的微笑。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土家夫妻在这里开垦土地,挖出了一副棺木,里面装满了银子。从此,安家落户下来并将寨子取名“桑银湾”。“桑”为“丧”的谐音。时至今日,这里仍为一方平静、祥和、富足的土地。

稔香的姐夫──胡家胜就生长在这里。那天在稔香的闺房里,在我平生感觉最安静的一个夜晚,当我读着他的散文《欢乐的火塘》、《农事》、《贺龙故乡的乌桕树》的时候,我明白了只有这个土生土长的土家人的儿子才能写出这样清新朴实的文章来。

 

(4)

 

为了在山的斜面上找到一个居住平面,土家人发明了吊脚楼,这是一个智慧的民族。吊脚上的那个房间是最通风、干爽和安全的房间,土家人一般将这间房用作闺房。稔香的闺房布置的简单而整洁,我一进门目光就被她床边的一幅画拉了过去,那是一朵出水红莲。稔香红着脸说这是她的男朋友画的。我真羡慕她有这样的知己。床对面的书桌上规规正正放满了书和手稿。

当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旁,翻开这些手稿的时候,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感动得无地自容。这里有稔香的手稿,有稔香姐夫的手稿,还有稔香为她姐夫誊写手稿的手稿,那字迹清秀,工整,有力,象刻出的一样。一张一张地看过,竟无一处修改。那厚厚的一叠一笔一划需要多少时间,怎样的认真仔细?稔香就是从这里开始学习写作的,她已经为她姐夫誊写了七本书,自己也写了不少散文。城里人自从用了电脑,有了复印机等现代工具,手稿越来越少了。今天能在湘西的大山之中,在土家寨吊脚楼一个普通土家姑娘的闺房里看到这样的手稿,怎不叫人感动而又无地自容?

一觉醒来已是黎明,第一感觉是吊脚楼中的这个夜太短,这是因为土家寨的夜太静的缘故。原想在午夜凭栏看看土家寨吊脚楼檐上那轮格外清明的月亮,这不免让我有些淡淡的遗憾。

下楼来却怎么也找不到稔香,问过她母亲才知道她一大早就去菜园摘老玉米了。多么有心的姑娘啊!不管我能否来得及在飞机起飞前将这土家寨特有的火塘烤玉米带给陈忠实老师,但我一定要把土家寨的故事讲给他听,要让他知道在这遥远的土家寨有他的两个年轻而忠实的知音。

 

(5)

 

在返回张家界的那条跳动于粉绿和鹅黄奇迹般协调的山水田园之间的公路上,在那辆同样破旧不堪的中巴里,我和运红都好久好久没有说话。……

昨晚,运红极巧在村口碰到了她的男朋友。他俩谈了很久。从稔香那里我知道了运红的男朋友是个拖拉机手,他反对运红做导游,希望她留在土家寨。我们是站在一条小溪旁的黑暗里等她的。在等她的时候,稔香的姐夫向我打听了一些深圳的事情,他说他外出打过工,他还说如果有机会还想出去走走。……

 想出去走走也好,想回归寨子也好,在我看来都是自然。只是真切地希望那些吊脚楼能留下来。

 

                             1997年6月23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