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老同穴

且说在东海之滨有一个潮涌村,村中有一户姓张渔民,生的唯一的一个女儿红云近一个月来正卧病在床,沉重难起。说起得病的原因,这女孩自小便与邻村一个小伙子痴心相恋,两情相悦,形影不离。不料眼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那小伙子竟突然背信弃约,移情别恋。

姑娘十八年来从未起过异样心思,只觉这天作之合是确定不移的了,陡然遭此变故,哪里接受的了,就此一病不起,日渐支离。她的父母自然深知其中原因,但心病还须心药医,虽然日进说词解劝,多方延医调治,只是不见好转。近些天来,更纷纷扬扬传出那小伙子将和别的姑娘结婚的消息,红云前创未愈,又添新伤,愈加虚弱憔悴。

这一天,母亲又端了一碗粥来到红云床前道:“云儿,你总要吃点东西啊,不然这病可怎么能好?”红云只觉心灰意冷,万念全消,虽然眼见父母悲伤,想要对他们略作安慰,只是连自己也无力摆脱这伤痛心境。母亲道:“那人的行为已足见他是个负心人,你又何必这样牵挂难舍。”红云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过去十余年的记忆深深刻在脑海之中,心念甫动,便如涨潮般翻涌而上,一丝一缕的细节无不令她心痛如割,却哪里忘却的了。母亲见终是无法,不由得老泪纵横,痛哭失声。红云也是心如刀绞,双眼一闭,泪珠滚滚而下。这时父亲也已走进屋中,见此情景,长叹一声,落下泪来道:“这都是她的命啊!”

三人正自悲伤,突听门外一人叫道:“有病医病,无病消灾,信者得益,疑者受损。”正是一个游方巫士的口吻。父亲将她迎进屋来,见是一个中年女子,身披一件黑袍,兜帽掀在脑后。父亲道:“你可治得病吗?”那女子道:“我正为冶病而来。”父亲道:“心病也治得?”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我最擅治疗心病!”

父亲大喜,连母亲也噌的一声站了起来,齐声道:“果真?”显见得是看到了女儿病痛的希望。那巫士道:“心病还需心药医,普通药石难以奏效。若要我治病时,你们出去,我自与这女孩谈。”父母互望了一眼,虽然不甚放心,但事到如今,什么法也得试试了,道了声“有劳。”转身出外,带上了房门。

红云朦胧中听得有人说话,微抬起头来,见面前坐了个中年妇人,面色甚为慈和。只听她道:“你的心事我已尽知了!”红云心道:“你知道什么,你可知我心中的痛苦?”那妇人又道:“世间负心薄幸之人甚多,不幸遇上了,也只好怪自己命不好。但若就此轻轻放过,一来自己白受了这许多苦,二来也实是太便宜了他。你若真想挽回这段感情,我倒有一个法子。”

这一句话,正是红云心里几千百遍想过,而又无法实现的事情,当下精神一振,眼中的神色也明亮了许多。那妇人又道:“这方法我也是听别人讲的,说到底只是一个久远的故事,但或者你能从中悟到些什么,便解了你这相思煎熬之苦也未可知。”

当下那妇人便将这故事从头说起。原来在很久以前,便在这左近的地方,也曾有过一对苦缠的恋人。二人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也是到了该婚嫁的年龄,小伙子突然看上了当地村长的女儿。那村长女儿是出了名的美人,而在这偏僻乡村,村长的权力又极重,眼见得便可权色兼收。哪知那女孩竟是一个烈性女子,既怨小伙子变心,又恨村长仗势欺人,便订下了一计。

就在二人成婚的这天,女孩主动提出作女方的伴娘。小伙子见她不再怨恨,十分高兴,村长也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乐得皆大欢喜。不料在婚礼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女孩突然拿起桌上的寄名符,撒腿便逃。

这里结婚有个习俗,将男女二人的寄名符拴在一起,以示相亲相爱,永不分开。此符一旦失落,对新人十分不利。那女孩也是一个简单想头,只想把此物抛入海中,出一出胸中恶气。众人见她抢了寄名符去,纷纷追赶。那女孩心意坚决,跑的飞快。其中最着急的倒是那个小伙子,眼见大好前程就在面前,竟被她搅了,不由得又怒又气。

追了一阵,人们渐渐跑上了海滩。女孩初时心中恨怨不顾一切,此时见众人凶神恶煞一般,心中怯了,不敢抛落寄名符,飞步向一片高大礁石奔去。小伙子也瞧出了她的怯意,心中冷笑,有心要显示自己,拼力追了上去。女孩见他追来,心中气苦,竟不再跑,立身在一块礁石之上。

小伙子追到跟前,把手一伸道:“拿来!”女孩道:“什么?”小伙子道:“你亲手拿走的,还要问我吗?”女孩将寄名符举在眼前,眼中流泪道:“这个吗?”小伙了生怕她一失手将寄名符抛入海中,叫了声:“正是!”纵身来夺。女孩急忙转身欲走,不想被他一把拽住难以脱身。她将寄名符死死抱在怀中,不肯放手。小伙子抱住她身子,想扳开她双臂。

此时后面众人也已赶到,但礁石上狭窄,容不得第三人,只得纷纷在下面吆喝助威。小伙子见帮手到来,更加来了精神,扯住那女孩手臂道:“你到底给是不给?女孩满脸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厉声道:“不给!”小伙子恨恨的道:“你不要逼我打你!”女孩点头道:“好,你终于想打我了,来啊,你来啊!”下面众人清清楚楚听得二人说话,村长大喝道:“还不动手等什么?”小伙子扬起手来,作势便要往女孩脸上劈落。

就在这时,不知哪里响起霹雳般一声巨响,一股数十丈高的海水扑到了礁石上。人们只觉天崩地裂一般,急忙用衣服蒙住头脸,抵挡漫天而来的水柱。过了好一会儿,一切复归平静,人们抖落衣服上的海水,抬头看时,不禁大吃了一惊,礁石之上,哪里还有二人的影子。

村长不愿自己女儿结婚第一天便守寡,急忙喝令众人下海去找。这些人世代住在海边,水性好的大有人在。但虽然集尽人夫,经数天竭力搜救,竟是杳无音讯。又经数天的全力寻找,终于连尸体的影也没看见。村长眼见再无希望,料定必是大浪卷入深海里去了,只好无可奈何。

于是人们纷纷传说二人已葬身海浪。但偏偏有人另有说法,那源头便是女孩的家人。他们说女孩并没有死,而是与那负心男子变作了一对小虾,生活在海边的礁石下。他们出则同游,入则同穴,相偕俱老,快乐无边。村长虽然不信,心里终是腻味,暗中令人去寻,嘱咐无论鱼虾一律捕杀。岂知派去的人不但鱼虾没找到,连水草也没发现一根,落得个无功而返。于是又有人传言,它们已被安全转移到了别处,从此再也不怕外人的打扰了。

姑娘初听这故事时,眼神迷乱,至此竟神情专注,呆呆出神。巫士见已达效果,点了点头,转身出门。父母迎将上来寻问情况,巫士道:“她的心病当可大愈了,只是人生遭此一事,已属巨大不幸,还能指望有什么好结果呢?”说罢,摇头叹息而去。父母不明她话中之意,进屋看女儿时,竟已酣酣沉睡,这是生病以来从所未有之事,不禁击节相庆,暗自喜慰。

第二天一早,二老醒来,听得厨下有动静,急忙出来看时,竟是红云在烧火做饭。母亲抢上来扶住道:“丫头,你的病刚好,快别操劳,等大好了,要干什么干不的?”红云笑道:“我生病时害您二老提心吊胆,饭也不曾好好吃,今天一定要亲自下厨,好好补偿补偿。”父母虽然不愿女儿劳累,但眼见得昨天还恹恹在床的一个病人突然能下地做事,那份喜慰自也不必说了,也就不来强她。

不一刻饭菜俱熟,红云殷殷勤勤的陪着二老吃了一餐饭。饭后看着母亲收拾盘碗,红云道:“爹、娘,我还有一件事要办,此事一完,我们一家人永远守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二老料到必与那小伙子有关,但想此事终须有个了断,说说清楚也好,便道:“你去吧,早点回来!”红云又道:“我听那巫士说,近海礁石下有一种小虾,一雌一雄生活在一个洞穴中,一起觅食,一起游戏,十分好玩。你们一定要去帮我捉一对来,养在玻璃缸中,我日日看着它,病也好的快些。”二老心想从未听说有此一物,但不好拂女儿之意,只得应下,红云穿戴整齐便出了门。 #p#副标题#e#

这一天正是那小伙子预定结婚之日,一大早宾客盈门,热闹非常。他正自忙乱,突然一个小伙子来向他道:“你的旧情人来了,说要见你一面。”他一呆,久闻得红云疾病缠身,日渐不起,自己虽然想去看她,但生恐惹起旧日情意,甩脱不开,不料她竟亲自找上门来,只得出见。却见红云一身簇新,面带愁容,伶伶仃仃立在当地。他咳了一声道:“你的病好些了吗?”

红云抬头望了望他,眼神中透射出无尽的相思和柔情,饱含着满腔的忧伤和哀怨,道:“我已大好了,谢你惦记着,我今天是特地来给你道喜的。”小伙子脸上一红道:“怪只怪咱俩无缘。”红云道:“我早看开了,也知道咱们不能在一起。但你今天就要做别人丈夫了,我想最后跟你呆一会儿,成吗?”

小伙子暗想原本是自己对不住她,如今她既已答应不再纠缠,多呆一会儿也没什么,便即应允。二人缓缓向海边走去,红云道:“还记得三年前咱们在这里散步,你对我说的话吗?”小伙子心头烦乱,只不应声。红云笑道:“那时你父母说,这两个孩子真是天作地设的一对璧人,再没什么能把他们分开的,可谁想到现在……”说到这里,幽幽的叹了口气。小伙子道:“你再说这些话,我就回去了。”红云忙道:“好了,好了,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

二人又默默走了一阵,远远望见碧波荡漾,礁石嶙峋,红云突然扑哧的一笑,晕红满脸道:“你可记得在那片礁石旁,你做的事?”小伙子满脸通红,皱眉不语。红云续道:“那天你甜嘴密舌说我生的好看,非要亲我,我躲也躲不开,逃又逃不掉,终于还是由了你。当时我百般嗔怪,万种生气,实则心里是欢喜的,你知不知道,自那一刻起,我便下定决心,这一生一世,非你不嫁。”小伙子转过头来,见红云双眼中目光热切如火,忙别转了头道:“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红云呆望他片刻,轻声一笑道:“想起这些往事,总是让人心里快活。”

小伙子觉得不能再呆下去了,道:“我出来的久了,该回去了。”红云一把拉住他道:“还早呢,再陪我一会儿吧,难道你连这最后的一点时间也舍不得吗?”小伙子见她眼中满是求恳神色,直欲流出泪来,只得道:“那就再呆一小会儿。”红云点了点头,领着他走上了礁石。

时当夏末,海水深蓝,在微风的鼓动下哗哗翻涌。几只海鸟横展双翼,唊唊低鸣,在碧海蓝天之间飞翔。红云悄立礁石之上,衣襟当风,秀发飘舞。小伙子在一旁观看,只觉她也算是一个漂亮姑娘了,突发奇想,此时她若求自己回心转意,自己答不答应呢?但明知此事已无可能,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

红云突然道:“还记得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吗?礁石下有许多宝贝,但只有有缘的人才能找到。”小伙子笑道:“那都是骗小孩子玩的,怎能当真!”红云道:“我们长了这么大,从没有去验证过,怎知道一定是假?”一下子高兴起来道:“不如我们去看看吧!”

小伙子望了望翻涌的海水,道:“海浪这样大,下去很危险的,还是不要去了。”红云似乎颇为失望,转头望了望潮湿的礁石,突然笑道:“那就在这上边向下面看看吧。”小心翼翼移的向礁石边缘,探身向下面张去。

礁石久经海水浸润,触手滑腻,小伙子生恐她一个失足,落入海中,伸手去拉她手臂道:“小心点,别掉下去了。”红云突然站起身来,双臂环住小伙子脖颈,双唇封住了他的口唇。小伙子何曾料到她有此举动,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红云口中嘤嘤低鸣,身体紧紧贴着他,一步步向后面退去。小伙子虽知这样不妥,但苦于口鼻被封,竟发不出一点声息。

片刻后,二人已在礁石边缘。红云更加热烈的吻他,同时脚步毫不停留的后退。小伙子情知不能再让,抱住她身子,便欲回转。红云突然放开他双唇,眼中神色又是凄凉,又是欢喜道:“你这就随我去吧!”小伙子只觉毛发森竖,脊梁骨一阵阵发凉,突然脚下一滑,二人双双摔入了海中。

婚礼现场仍旧忙乱,不料眼见典礼即将开始,却找不到了新郎。有人说见他和一个年轻姑娘往海边去了,家人急慌慌找来,但见轻风海鸟,哪里有一个人影。

婚礼不能按时开始已属不敬,倘若是蓄意逃婚,更令父母丢尽了脸,急忙派人去寻。不料当日杳无音信,第二天仍是音信全无,他的父母四出探问,可曾见儿子与他人去住外地,人们尽说根本就没见有人出外。

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失踪了,他父母初时还心中气恨,到后来竟渐渐觉得这只怕已是一个噩耗。儿子自来不是不听话的人,在如此关乎家庭荣誉的紧要关头,一去不返,难道竟真的出了什么事。二老虽然极力不愿住坏的方面想,但几天后得知的事实,终于无情的证明了他们的担心。

一个在海边打渔的渔夫,说曾见有一对青年男女投了海。他父母惶急的要找人去捞,渔夫说他已去过了,连个人影也不曾见,只怕已卷入深海里去了。他父母仍是带了人去搜寻,只是出发之时便已注定了结果,当此之时,除了捶心大痛,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红云的父母自女儿一出门便翘首以盼,不料从早盼到午,又从午盼到黑,终是未见她回转。二老情急之下,亲自来寻,却正遇上那小伙子的家人一团乱麻般的寻人。渐渐的双方都知道了自己的孩子便与对方的孩子在一起,而几天后也终于知道,他们双双殉了情。两家人无力分辨,也无力争吵,事已如此,再说那些还有什么用呢?

红云的父母突然想起了那个神秘的女子,穿着黑袍的中年巫士,正是她与女儿的一席话,使女儿沉疴若失,跑来找这小伙子,最终导致了这样一个结果。她从何而来,又为什么做出这件事,她和女儿说了什么,竟令女儿舍弃双亲,毅然赴死。但这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便再找到那个巫士,也已不能令女儿起死回生,回到自己身边。

时间依然流驶,二老在悲伤中,突然想起,女儿曾说他喜欢海边礁石下的一种小虾,出则同游,入则同穴,想天天看着它。这是女儿的最后一个愿望,恐怕也正是女儿殉情的诱因,那出双入对的形景,不正是她所渴望的吗!

二老撑般来到海边礁石下,下定锚石,跳入了海中。那里有一只贝壳,开口朝上,尖端扎入海底细沙。他们的跳下扰动了海水,有一对小虾突然从贝壳中跃出,左右张望了一下,又缩了回去。二老不禁又惊又喜,又是伤心,慢慢将贝壳拔下,连沙捧起。那对小虾安静的伏在贝壳中,既不畏惧,也不慌乱。二老将贝壳放入小船,带回了家中。

他们依着女儿的嘱咐,用一个玻璃缸,装上海水,将小虾养在其中。每天清晨,小虾都一齐从贝壳中跃出,四处游动,寻找食物,而日光甫落,天色刚黑,它们又一齐回入贝壳,同眠共宿。二老眼望小虾,心想如果女儿在另一世界也能和心爱的人如此出双入对,只怕也该是快乐的。只是她说好了要一家人永在一起,再不分开,却怎么兑现呢?想着想着,二老泪水又流了下来。他们没有发现,那玻璃缸中的一只小虾也正呆望着他们,眼中闪着又是欢乐,又是伤心的光。

而还有一人,深深的注视着这屋中的一切,那是一个中年妇人,身穿黑袍,兜帽掀在脑后。她神情宁静,面色安详,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她眼看着玻璃缸中小虾的游动,眼看着两个老人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喃喃的道:“我已将这个偕老同穴的神话传给了你们,而下一对继续你们传续这个神话的又会是谁呢?该轮到你们去寻找了。”

两位老人坐的困倦,抬起头来看向屋外,只见蓝天碧海,一望无际,风吹浪涌,海鸟回翔,不由得叹了口气,相偕着走向了里边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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