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子花(后部分)

赶忙捉住,放在石头上,用大拇指的指甲将其擂死。找完了虱子,穿好衣服,他们就无聊地摆起闲龙门阵来了,内容呢,也尽在桐子花和古坟老者的事情上:

一个瘪嘴的婶婶说,村里的小崽崽们,这几天怕古坟老者怕得要命,夜里连门都不敢出,你看人家桐花那妹子胆子好大,一天在坟地里割草放鸡,从来就没有害怕过,苦寒里长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桐花生下来的第二天母亲就死了,家里连件包裹的烂棉裙都没有,拿点烂布巾巾裹起来,丢在谷草箩筐里,是死是活随她去。可这死丫崽命大,一天一夜冷不死也饿不死。桐花的爹爹从外地回来,见了,以为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有出息,便抱回去煮点米汤水水喂她,结果和其他人家的妹崽一样,照样笑,照样长个儿。爹爹走了,桐花送去外婆家里,这妹子聪明,在外婆家就晓得动脑筋。跟外婆在桐树林里玩,看见外婆摘下桐籽拿到乡里去卖钱,就给外婆说,也移几株小桐树苗,栽在爹爹屋后古坟的荒地上,桐树长大了,爹爹也摘桐籽卖,外婆答应后就移来了。几年过去,而今长成林了。今年桐树开花了,日后结了桐籽,拿到乡里收购站去卖了,还能给家里补贴补贴油盐钱。前两天桐花的爹爹钻进古坟里去铲泥土,收拾场地准备以后用来堆放桐籽。他突然钻出来,还把看桐子花的小娃娃吓得丢魂落魄,以为真出了活的古坟老者呢!

听完老人们的闲聊,我也一下子明白了,那天在桐树林里祈求时,见到古坟老者走出来的情形,一定是桐花姐的爹爹了,我恐惧的心情就消减去了。

 

现在我心里想﹕既然桐花姐的爹爹都可钻进古坟里去,说明古坟老者是不可怕的,我决计主动去找桐花姐,和她一起到桐树林里去祈求。

夜里,我做了一个美梦,梦见我到乡镇街上去,看见供销社门口贴着一张广告,说是大量收购桐籽。我还梦见桐树上,结满了绿绿的,圆圆的大桐籽,有的鸡蛋大,有的鹅蛋大,沉沉地坠在树梢上。我想数一数到底有多少个,于是我停留在树下,一根枝头一根枝头地数起来,但是无论如何也数不清,但我没有放弃,仍反反复复地数着。突然籽儿变老了,掉下来了,遍地都是,脚踩着像硌了石头子,差点把我摔倒。我意外地得此收获,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我捡起来装了一筐,就背出了桐树林,交给了桐花姐,她高兴得疯了似的,直跑到乡场上的收购站,把桐籽交给收购员过秤,卖了,换了好多钱,买了铅笔,笔上有小猫咪,闻着特香特香。

梦里情形,我极想去告诉桐花姐,让她也高兴高兴。我去找娘说,要到桐树林里去玩,碰巧娘出门来找我了,娘叫我去告诉桐花姐的爹爹,今晚哥哥不能与他去保管室守夜了,有事。娘还安排我代哥哥去陪伴他,娘十分细心,她在我走时又给我说,去告诉童叔叔,就说是我的意思,如果今晚上他没有别的事忙,就早点去。保管室离人家远,东西多,我想叫你先去,一个小娃娃家的,贪玩好耍,担心出事。

我答应了娘,反复记明白娘交代的话后,就高兴地走出屋子,直奔小河边去了。到了石板桥上,正好碰见桐花姐在河边洗牛皮菜,我悄悄的用石子击水,她停下洗菜,转过来头看见是我,喜笑了。问我有什么事,我把娘的话转告她,她说回去一定告诉爹爹。我还把梦中事儿讲给她听,她望桐树林花丛笑得十分甜蜜。接下来我们就在小河边捡起瓦块打水漂漂,尽兴了就去祈求桐树开花。这回我是一点惧怕也没有了,只是眼睛不敢正视黑洞洞开着的古坟门,但心里十分平静。玩了很久,我离开她回家去了。

吃了夜饭,我就代哥哥去守保管室。生产队的保管室,储有生产队的各种种子,比如说豌豆种、小麦种,水稻种子之类,还有许多农具,如犂头耙子钢钎炸药等等,怕夜里遭贼偷,队长就将男壮劳力两人排成一班,白天由保管员看管,夜晚由值夜班的社员轮流守护。

今晚我第一次去守保管室,自然觉得新鲜。我出门时特地带上周而复的小说《上海的早晨》,提上煤油灯,—匣火柴,一床破棉絮,直奔保管去了。

我去时,桐花姐的爹爹早已经坐在床上了,身边放着一小塑料袋白色的东西,我一看,是一包桐子花。有的鲜艳,有的蔫了,还有的萎黄。他穿着破旧的中山装,头发稍长,但看上去像个知识人,他的名儿叫童青云,我平常叫他童叔叔。听说他早年在外边当工人,具体做什么,怎么又回到老家来了呢?我从来也没去打问过,这不是小孩子应该关心的问题,只知道他在回到家以后,喜欢和社员们开玩笑,平常在集体场合,言语也多,村里的老太婆和妇女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童壳子”(爱编故事讲故事)。童叔叔守保管室来得比我早,看来十分的负责任呢!

我亲热地叫他一声童叔叔,也算是打一个招呼。可他冷冷的说:你来了,以后便无话。我觉得今晚他很反常,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大约是白天太劳累了吧。接着他就自言自语地说,桐花姐说桐子花洁白,只可撒到小河里,不能让人践踏了,童叔叔边说边走,便很快离开保管室,去了小河边,撒了,又很快回来了。再走到床边就抖开被子,裏在身上,贴着里面的墙壁睡下了。我还想说点什么,他却发出轻微的鼾声。我不想再和他交流什么,眼望了一下保管室外边,一遍漆黑,再回头来看童叔叔,连眼睛鼻子都看不清,夜是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保管室里过夜,我的感觉十分复杂,说兴奋,好像保管室的星空有点新鲜,说害怕,又好像四野里显出从未有过的死寂,童叔叔的鼾声特响,像打雷,烦死人,也令人惶惧,我的瞌睡完全被他搅去了。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又出去听听动静,再回来躺下,睡眠还不来,我怕弄醒了童叔叔,就到另一间空房子里看书去了。

我找好凳子,把书放在凳子上,然后取来煤油灯,划一根火柴点燃,就着明亮的灯光看起书来。我有一会儿是把书看进去了,那是书中写到一个资本家的三姨太出场的时候,而且我看见了书页上的一张彩色图画,虚拟的描写,与实际彩色图画情形很好、很形象地结合起来,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不过我是讨厌资本家的,老师说他们专门剥削穷苦的工人,书中的资本家不但剥削穷苦的工人,还讨娶三个老婆,而且那个小姨太,长得妖艳又聪明,嫁给他做第三,是不是有点多了?也奇怪,他怎么就可讨三个老婆呢?童叔叔和队里的五六个青年,打着光棍,还找不到媳妇呢。正在我思索着这个问题的时候,门“当”的一声掀开了,好像有一个巨大的东西,从门里冲了进来,哄的叫着又冲了出去,显然这是饲养场的母猪饿了,翻越了圈栏找吃的,跑错地方了。我端着灯去照,随之吹来一阵大风,煤油灯瞬间也熄灭了。

我摸黑找来嫩葫豆苗逗引着,把母猪赶进了圈里。坐了一会儿,望着沉沉的黑夜,这一下我体验出来了,保管室并不清静,有许多老鼠在屋子里奔跑,有时还可听到相互追击撕咬的叽叽叫声。有时还可听到夜猫子在屋后的叫声,或许是在追咬驱赶,把墙边东西都掀翻了,倒在地上发出叭叭的脆响。当然更响的是晒场坝子里,传来群狗的打闹声,汪汪的叫个不停。

大半夜了吧?我还是没有睡意,只好在晒场里四处乱走,不知走了多久,身子有些疲乏,觉得心中平静了,我的瞌睡也来了,便回到童叔叔睡的床上,裹上被子倒在床外边,离童叔叔有—尺远的距离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保管员和饲养员来保管室上工了。我看见童叔叔裹了头,好像睡得极深,不想搅醒他,我捲起被盖就往晒坝外走去。刚来到往家走的岔路口,只听得保管员惊叫地吼起来,死人了!童青云喊不应了!我急忙跑回去,童叔叔的被盖揭开了,脸色灰暗而身体僵硬,眼睛翻着白仁,没有光谱,嘴微微张开,露着死黄的牙齿,十分难看、吓人。

消息很快传到了全生产队,人们纷纷跑了来,都围在门口看。

队长也来了,摸摸身子,冰冷冷的石头一样僵硬,判断说是晚上,上半夜就死了。

队长叫我去通知桐花姐,没走出地坝,桐花姐伤心地跑了过来,一头扑倒在爹爹身上,喊天叫地嚎哭,爹爹啊爹爹啊!你怎么就不管我了呢?哭了很久,直到声音嘶哑了,就好像一下子也没气了一样。队长去拉她,她突然蹦起来,抱住队长的腿说﹕你救活我爹爹!队长说:人都死了,救不活了。她放开队长,仍哭泣着:我还等爹爹收桐籽呢,他说了的,把桐籽挑到乡里去卖了,给我买花衣服,买油坨坨吃……

声音渐渐小了,后来没有了。只见桐花姐跑出去一头撞在檐下的石柱子上,一股殷红的血流淌在额上,在场的人们全凝目看着,称赞她是个孝女。队长愣了一会儿,急忙把她抱到大队医疗点去了。

我完全被眼前的一切吓傻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死人脸,看见死鱼般的眼睛,印象太深刻了,只要微闭上眼睛,那样子就浮现在眼前。

后来我听到有人夸赞我,说我胆子比钟馗大,和死鬼睡一晚上,从没感到怯怕过。

哎呀!不说到不想起,一说简直毛骨悚然,我和死鬼睡一夜晚?谁说我不害怕,那是我不知道,现在我想都不敢想,一想就怕得要命。

娘知道我胆小,夜里还从梦里吓醒过来,抱着娘哭,娘说,从今以后你不要去想保管里发生的事,要尽快把这一切忘掉,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断去心中的回忆,脑子里塞满别样的东西,一切归于空净。听到娘这样说,我选择了读书,随时都读,不留一丝空闲。当我把三卷本的《上海的早晨》读完以后,那死鬼形象,已经在脑子里淡漠下来,后来渐渐地忘却了。

我从小河边回来,娘告诉我,对山湾儿里的桐树上的花蕾儿全开了,十分艳丽。娘还叫我和她一起去守护桐树林,别让那些撒野的孩子摘桐树上开的花。我给娘说,等桐花姐从医疗点回来,我和她去。娘说桐花死了爹爹,成天闷闷不乐,外婆觉得好可怜,把她从医疗点接走了。

不知为什么,娘这样说,我心里感到一阵凄凉。我跟着娘立即跑到桐树林里去,站在桐树的花枝下尽职守护,这时太阳也出来了,暖暖的照在田沟里,山坡上,照在桐花姐家的茅屋门前。

我仿佛觉得桐花姐就要回来了,不是明天就是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