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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丨背着故乡去远行(红孩)

 

最近,关于鲁迅和藤野先生的文章又在网上走红。毫无疑问,鲁迅对于藤野先生是充满感情的,不然日后他不会写出散文名篇《藤野先生》的。人与人的交往,人们喜欢平等,或者是对等,但对于对自己有恩的老师或长辈就不一定如此了。诚如,鲁迅对于藤野先生是一往情深的,相反,藤野先生对周公树人就不一定亦如鲁迅对他那样感情深笃了。

每个人都有故乡。故乡在每个人心中的定义,或者说在每个人心中的分量是不一样的。中国人有落叶归根的思想,就是说,一个人不论到外头漂泊多少年,混成什么样,临老总有回归故乡的愿望。古代,很多的达官贵人一旦失去朝廷的信任,他们便会向皇帝提出辞呈,然后解甲归田。所谓归田,就是回到故土。当然,归田不一定就是回家种地当农民,很多人寻求的其实就是一种隐。隐在中国文化中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有的隐确实是真隐,看破红尘的隐,而有的隐是假隐,实则是为了出。典型的就是诸葛亮。他必须让刘备三顾茅庐,否则他是不出山的。在这里,我们把它看做是帝王对知识分子的充分尊重。

我没有离开过家乡,更不要说离开过故乡。家乡是因为自己的存在而称为家乡,而故乡则是因为自己的离去,尤其是当父母故去后,家乡变成了故乡。鲁迅离开绍兴,到了北京、上海,以至到了日本,绍兴变成了他的故乡。毛泽东青年时期,离开了韶山,从此为了中国革命,一别就是三十二年前。韶山也就成了他的故乡。林海音从小生活在北京南城,后来去了美国,当她写出了《城南旧事》,她对故乡北京才完成了一次心灵的释放。

我想到了女作家萧红。萧红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她父亲和继母对她一直不好。十八岁那年,爷爷去世后,她只身从呼兰来到哈尔滨,在那里怀孕、堕胎,结缘萧军,后两人结伴前往北京、上海,见到了亲如父亲的恩师鲁迅。在上海,萧红和萧军在鲁迅的帮助下,出版了小说《生死场》和《八月的乡村》。这两部作品,被公认为是描写中国人民抗日斗争的开创性作品,萧红和萧军也因此蜚声文坛。不同的是,后来二人因感情失和,萧军几经辗转到了延安,而萧红先是去了日本,后来回国去了西安、重庆,最后到了香港。对于当时的作家,萧红和萧军等东北作家与鲁迅、茅盾、丁玲是决然不同的,因为他们身上承载着流亡的苦痛与悲愤。东北大地,作为他们的故乡,始终是背在身上的,其沉重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这也是后人再读萧红的《呼兰河传》和她的散文对其才气无限赞美的真正内因。这点,很像读沈从文的《边城》、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孙犁的《白洋淀纪事》。

几年前,台湾根据几个作家的创作经历,拍摄了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该纪录片分为《两地》、《化城再来人》、《逍遥游》、《如雾起时》、《寻找背海的人》、《朝向一首诗的完成》六个部分,其中《逍遥游》是描写诗人余光中的专辑。关于余光中,国人最熟悉他的莫过于其代表性诗歌《乡愁》了。余光中先生多次到过大陆,可惜,我一直没有见过。前些年,我买过他的诗歌四卷。其中,就有几首写黄河的。想必,他对黄河有着无法割断的感情。后来,我在余光中的散文名篇《黄河一掬》中,读出了诗人的情感所在。

2001年3月底,余光中先生应山东大学之邀去访问,临别的前一天上午,山东大学安排先生去看黄河。路上,余先生神情热切,问题不绝,等到了黄河岸边,他的眼前呈现的是:天高地迥,河景完全敞开,触目空郭而寂寥,几乎什么也没有。河面不算很阔,最多五百米吧,可是两岸的沙地都很宽坦,平面就延伸得倍加远,似乎再也勾不到边。昊天和洪水的接缝处,一线苍苍像是麦田,后面像是新造的白杨树林。此外,除了漠漠的天穹,下面是无边无际无可奈何的低调土黄,河水是土黄里带一点赭,调得不很匀称,沙地是稻草黄带一点灰,泥多则暗,沙多则浅,上面是浅黄或发白的枯草。见此情景,余先生提出:“这里离河水还是太远,再走近些好吗?我想摸一下河水。”于是众人在泥泞的窄埂上,一脚高一脚低,向最低的近水处走去。终于够低了,也够近了。但沙泥也更湿软,余先生虚踩在浮土和枯草上,就探身要去摸水,大家在背后叫他小心。当余先生的手探进黄河的一刹那,他的热血仿佛触到了黄河的体温,凉凉地,令人兴奋。余先生写道:古老的黄河,从史前的洪荒里已经失踪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绕河套、撞龙门、过英雄进进出出的潼关一路朝山东奔来,从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乐府里日夜流来,你饮过多少英雄的血,难民的泪,改过多少次道啊发过多少次泛涝,二十四史,哪一页没有你浊浪的回声?几曾见天下太平啊让河水终于澄清?流到我手边你已经奔波了几亿年了,那么长的生命我不过触到你一息的脉搏。无论我握得有多紧你都会从我的拳里挣脱。就算如此吧,这一瞬我已经等了七十几年了绝对值得。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又如何?又如何呢,至少我指隙曾流过黄河,至少我已经拜过了黄河,黄河也终于亲认过我。华夏子孙对黄河的感情,正如胎记一般地不可磨灭。

离开黄河时,余先生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对着滚滚东去的黄河低头默祷了一阵,右手一扬 ,雪白的名片一番飘舞,就被起伏的浪头接去了。回到车上,人们忙着拭去鞋底的湿泥。而此时的余先生却保持默默,只觉得不忍。翌日一早山大的友人去机场送别先生,先生就穿着泥鞋登机。回到高雄,他才把干土刮尽,珍藏在一只名片盒里。从此每到深夜,余光中先生的书房里就会传出隐隐的黄河水声。

至此,我似乎终于明白了故乡对于一个游子的真实意义。一个背海的人,其实也是一个背着故乡的人。只不过,背海的”“背”其发音为入声,而背着故乡的“背”其发音为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