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就一直坐在书房里看书，忽然感到今夜特別明亮，推窗仰头一望，果然皓月东升，正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进而又朕想到月与扬州乃至我与扬州之月的不解之缘来，竟然一时不能释怀，直到月过中庭仍然沉浸其中而不能自已。
我的居室不大，楼层也不高，但仍然附庸了一个雅号，名曰棲月楼。甚至在请书法家篆写此名时只有小女儿在扬州工作，可见扬州特别是扬州之月对我的吸引力是何等之大了。其实说来也很简单，我和大多数爱上了扬州的人一样，与一首《忆扬州》的唐诗有相当大的关系。“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六十多年前初读此诗的情景至今清晰在目。那是在家乡的黄海之边，月下的三仓中学操场，就是怎么也想不通天下的三分月亮会被扬州占了二分？而无论怎样总属于扬州，心里想也真是“无赖″。带着这样的迷惑，一九六三年八月底我去南京大学上学途中在扬州停留了两天，住在瘦西湖边扬州师范学院同学的宿舍里，当晚就迫不及待地寻月看月了。也许是诗中之月先入为主吧，真的觉得人在柳阴下，天上月更明。四年以后的夏冬我又两次来扬州，最感兴趣的还是月亮，仍然是觉得念念不忘者，唯有扬州月。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工作在淮安，虽然少有机会来扬州，但去南京参加会议总喜欢找扬州的同志聊一聊，当然也少不了月亮的话题，但得到的最多的回答都是古人诗词如何咏扬州之月的。久而久之，我也逐渐感悟到扬州之月已经不完全是甚至完全不是自然之月，而是一轮几乎完全被诗化人格化了的具有扬州地方品格的人文之月了。对于月亮本身，则被蒙上了一层层朦胧温柔而亲和纯洁的色彩。她寄托着人们最美好的愿望，尤其寄托着人们对美丽扬州的深切情怀和回忆。于是地上的扬州就被搬到了天上，扬州的山，扬州的水，扬州的花，扬州的柳，扬州的物，扬州的人，就统统凝结成一轮皓月升上了天庭，不仅与日齐辉，光耀星汉，而且特別眷顾扬州，成了天下共认的扬州的象征，扬州人乃至所有到过扬州的人的永远的乡愁。
还得从徐凝的《忆扬州》说起。“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觉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原来，诗人写的就是一首怀人忆旧的抒情之诗。题为忆扬州，实际上是忆萧娘，忆桃叶，忆美人，忆至交，忆挚友，忆在扬州所有的美好经历。令今人所不解的是，前两句写了离別之情以后，怎么一下子就写到了月亮，并且十分突兀，留下了“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千古名句呢？这就不能不说一说扬州之月与诗词的缘份以及她的特別之处了。
讲缘份，当然只能限于扬州，时间上也只能在徐凝以前，不然就属扯闲了。我首先联想到的便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了，虽然诗中的春江可能只是虚指，但他用的这首汉乐府相传却是建都金陵的陈后主所创，这就毫无疑问是指长江了，至少也是以长江为具像的艺术抽象之大江了。而能够达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境界的，也只有扬州与镇江以下如此开阔的长江了。“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诗中不仅充满了对往昔的无限怀念，而且这一句中的长江说是虚指倒无宁说是实指了。其次，我更联想到陈羽的《广陵秋夜对月即事》，诗写秋夜“月中歌吹满扬州”，勾画出一幅霜落寒空、月上高楼、醉舞狂欢、乐而忘忧的热闹图景。这两首诗都是写在《忆扬州》之前，写的都是扬州之月或广义上的扬州之月，以及月下的即情即景，对徐诗而言，不能不是一种意境和底蕴的铺垫。有趣的是，自此以后扬州之月就逐渐成为历代诗词人所争先歌咏的题材，并且佳作迭出，成为一种特有的文学现象。甚至今人读唐诗宋词，有关扬州的总希望能写到月，有关写到月的也总希望能与扬州联系到一起，甚至不是扬州也要牵强附会上去，否则总觉得不过诗瘾。我之所以敢这样说，是因为自己其实就是这样的人。
但我能够最终融入扬州，懂得理解和欣赏扬州之月，还是退居扬州以后这十多年间览月观景，特別是潜心于体会历代咏扬州之月的诗词才能逐步达到的。“二十四桥明月夜"，“数桥明月不教眠”，“淮南二十四桥月″，“二十四桥明月多”，“不见旧时桥，仰望当年月″，“廿四桥头又明月”，“明月扬州廿四桥"等等诗句，都直接地将桥与月联系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千桥万姿拱太阴的静美图画。扬州桥多，桥的种类和形态也多，可以说极尽古今名桥之奇巧。二十四桥除泛指桥多者外，如今在瘦西湖中又造了一座汉白玉的“二十四桥″，其长、宽、阶、栏、杆等皆以二四为数，圆拱卧波，洁白如脂，与宛若莲花的五亭桥相毗邻。还有那虹桥、双虹桥、徐凝门桥、万福桥、渡江桥以及数不清的以邀月、赏月、观月等带月字的玲珑小桥等等，入夜则一月当空，百月潜波，桥上桥下，交相辉映，清夜如银。扬州桥多，自然是因为水多。不仅真山真水多，假山假水更多，就扬州人家来说，有院必修池壘石，养鱼植花。反映在咏月的诗词之中，就有了“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青春花柳树临水，白日绮罗人上船″、“淡月倾云晓角哀，小风吹水碧鳞开"、“寒砧万户月如水″、“遥升沧海外"、“桥上行人桥下水″、“梦回舟在明月中″、“水轩开夜景，寒霭聚山形″、“明月逐潮生″、“绿油春水木兰舟″、“西子西湖都瘦了，二分明月照人愁″等涉及山山水水的句子。这就给月亮增添了无限的娇容与朦胧，将水的温柔善美全部奉献给了月亮，给予月亮以山水般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与魅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扬州兴盛繁荣又是与诗词的典盛发展几乎是同步的。所以，凡是咏叹扬州之诗词又无一不是以怀旧忆人抒怀为主题的。于是就又有了“玉人何处教吹箫″、“离別河边绾柳条，千山万水玉人遥″、“才子风流正年少″、“明月何时照我还″、“想得扬州醉年少，正围红袖写乌丝″、“平山飞骑竹西州，到处逢君得纵游″、“人生几回遇，相赏莫相轻″等诗句。扬州的月因桥而娇，因水而柔，因人而情；而扬州的桥、水、人，则因月而名，因月而灵，因月而美。而这一切经过历代诗词歌赋的揉合传唱提练，早已成为扬州和扬州人的固有基因，而得到了广泛的认同。
这十多年定居扬州的经历，不仅使我对扬州产生了较深的感情，有了较深的认识，更爱上了歌咏月亮城的古今诗词。近年来我也尝试着把心中对扬州的一份情感写下来，不意间竟积下了三四十首诗词。今天我就抄录一首今年元宵节填写的 《扬州慢.扬州元夕》，谨向诸位求正。
扬州元夕，一城娇月，图画万种风情。白塔洁如银，五亭耀如金。二十四桥千灯照，街市流彩，萧娘如云。明月湖，水月齐輝，倾郭倾城。
平山堂上，太守宴，一饮到今。瓜州渡口月，今夕更明，照春来还。扬子江水初暖，烟波闪，潮平声清。万古温柔月，总在元夕更新。扬州的月亮确实已经成为一个永恒的话题，越说越明，越说越亮，越说越亲，越说越爱，“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好一个“无赖”真可爱！
